马蹄声停在宫门前,裴砚翻身下马,未语先握了握沈知微的手腕。她低头踩上台阶,指尖拂过袖口暗纹,一言不发随他入内。
殿门闭合,宫人奉上热巾退下。裴砚解去外袍,径直走向东侧长案。他抬手示意,近侍立刻铺开一幅丈许绢帛,四角压上铜镇。
沈知微站在案边,取过墨条开始研墨。墨色渐浓,她抬眼看他执笔蘸朱,第一笔落下,勾出北境长城走势。
他画得很慢,每一处转折都像刻进骨里。沈知微默然添水调墨,目光扫过他眉间褶皱。那道痕从少年时就有,越到大事当前越深。
笔尖行至东海沿岸,忽然一顿。
沈知微脑中响起机械音:
【裴砚心声:“愿山河永固,儿孙承业。”】
她没抬头,嘴角轻轻一动。这三句话比任何密信都重,也比任何誓言都真。
“陛下,”她轻声说,“这图少了一脉。”
裴砚停笔,看向她。
“北海道以东,有一条海河,是北境运粮的命脉。您没画它。”
裴砚皱眉,俯身细看原图。那一带确实空白,只标了个小点写着“外海”。
“此河隐于季风之间,一年仅通航两季,但若缺了它,冬季边军粮草难继。”
她说完,接过他手中笔,在空白处添出一道蜿蜒水线。笔锋不花哨,走势却稳,一路延伸至极东岛屿,收尾如钉。
裴砚盯着那道新增的河,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覆住她握笔的手背。
掌心有茧,温度不高,但很实。
“知我者,卿也。”他说。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踏在青砖上的节奏像是练过多年。
门被推开,太子裴昭衍走进来。他穿着素青常服,腰带未系玉扣,显然是刚歇下又被惊起。
他本想低声请安便走,目光却落在长案上那幅巨图。
整个人僵住。
他一步步走近,眼睛越睁越大。他绕到另一侧,从南疆看到北塞,又折回东海,最后停在那条新添的海河上。
“这图……”他声音发紧,“像会动。”
沈知微退后半步,垂手立在一旁。
裴昭衍指着图上几处关隘:“这里,潼关的走势和兵部存档不一样。还有这里——”他手指滑向西南,“这条江拐得更急,地图上通常省略了这段弯道,可实际行军,差一步就是坠崖。”
他猛地抬头:“父皇,您是怎么画出来的?”
裴砚没答。他转身走到墙边架前,取下一卷旧图展开。那是兵部每年呈报的标准疆域图,线条规整,颜色分明。
他将两张图并排挂起。
新图粗粝,许多地方用不同颜色叠加标注;旧图干净,却少了细节。
“这张,”裴砚指新图,“是你母亲刚才添了海河之后的样子。最开始,它也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看着太子:“你以为治国是看一张画好的图?不是。它是走出来的,是一次次补上去的。”
裴昭衍低头,呼吸变重。
裴砚忽然抬手,将笔掷入砚台。
“此图即日起藏于太庙。”他声音沉下来,“凡大周继位者,登基前三日,必亲临摹写一遍。一笔不可少,一字不可改。”
殿内寂静。
近侍上前,小心卷起绢帛。沈知微看见那条海河被缓缓裹进轴心,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暗红。
“副本留一份。”裴砚说,“给太子。”
近侍取出另一卷稍小的图,交到裴昭衍手中。他双手接过,抱在胸前,动作像捧着灵位。
“退下吧。”裴砚说。
太子躬身,后退数步才转身。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儿臣明白了。”
门关上。
沈知微仍站在原地。她看见裴砚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灌入,吹得烛火晃了一下。
他望着外面的宫墙,许久不动。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他能不能守住。”
“他刚才看图的眼神,不是怕担子重,是怕对不起这幅图。”
沈知微走到他身边,没有靠太近。
“你今天阻止我看密册。”他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那册子被动过。”她说,“封蜡裂痕不对,里面页角有折痕,不是翻阅造成,是有人提前取出来看过内容,再放回去。”
“谁有机会?”
“只有两个时间点。一是秋猎前夜,册子送入御书房登记时;二是你带回途中,经过西廊交接那一刻。”
裴砚眼神冷下来。
“登记簿由内务府掌管。”她说,“交接时守卫换岗,空档两刻钟。”
裴砚转头看她:“你早查了?”
“今晚之前就查了。”她说,“但我没动。因为现在动,比当时查更重要。”
他点头。
两人沉默对视。
外面传来更鼓声,三响。
“你也累了。”裴砚说,“去歇着。”
沈知微摇头:“我还得看一批奏报。女将营第三批人选明日入营,名单还没批。”
“你总把事压在自己身上。”
“不是压,是挑。有些人能用,有些人不能用,挑错了,死的就是别人。”
裴砚看着她,忽然抬手,替她扶正了鬓边一根松动的发丝。
动作很轻,却让她微微一怔。
“你变了。”他说。
“人都会变。”
“你是变得更好了。”
他这句话说得平常,却像砸进水里的石头。沈知微低头避开视线,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五年前春宴。你坐在主位,一句话没说,喝完了整壶酒。”
裴砚愣住。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心里一定很苦。”
“那你为什么后来还愿意帮我?”
“因为我看得出,你想做个好皇帝。”
裴砚没说话。他转身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沈知微接过,喝了一口。
“太子今天表现不错。”她说。
“他比我想的懂分寸。”
“他敬畏的不是你,是这张图。”
“那就够了。”裴砚说,“只要他明白这江山不是抢来的,是守下来的。”
他走到案前,手指划过压图纸的铜镇。
“明日及冠礼,你要在场。”
“我知道。”
“他会宣誓效忠社稷。”
“我也听。”
裴砚点头,忽然笑了下:“你说我们是不是老了?开始操心这些事。”
“你才二十五。”她说。
“可我已经打了十年仗。”
沈知微放下杯子,走到他面前。
“接下来的事,我会陪你做完。”
“不用陪。”他说,“你是跟我一起站着的人。”
外面天色微亮,第一缕光穿过窗缝,照在空了的砚台上。
近侍进来换蜡烛,发现原来的火苗已经熄了,新的一支还没点。
沈知微站在东侧,袖手而立。她看见裴砚坐回龙案后,翻开一本奏折,字迹密密麻麻。
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他抬头。
“明日礼成之后,我想带太子去一趟北境。”
“为什么?”
“让他亲眼看看那条海河。”
她说:“值得。”
裴砚点头。
她抬脚迈出门槛。
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了裙角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