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散去，天光初透。
沈知微坐在案前，面前摊开三叠文书。烛火早已熄灭，冷灰积在铜盏里。她指尖点着那页军粮调拨记录，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陈烈。
女官轻步进来，手中捧着厚厚一摞卷宗。“昨夜调齐了三年内的战报与功簿副本，”她说，“校对结果……和您想的一样。”
沈知微没说话，只将手中的纸推过去。那是一份边关雪夜奇袭的战报，上面写着“镇北侯世子裴元统军破敌”，而另一份由寒门将领私藏的血册残页上，却记着：“先锋校尉陈烈率三十死士突营，斩敌将首级，夺旗而归。”
“传三名校尉。”她终于开口，“曾随陈烈出征的，活着回来的。”
半个时辰后，三人进了离宫偏厅。他们穿着旧皮甲，靴底沾沙，显然是刚从边关赶来。一人右臂空袖扎进腰带，另一人脸上有道横贯鼻梁的疤。
沈知微起身，未落座，直接问：“你们可还记得，那一夜谁带头冲进敌帐？”
疤脸汉子声音发颤：“是陈校尉！他亲自砍断帅旗绳索，被五名亲卫围住，最后抱着敌将滚下高台……我们抬回他尸身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旗杆。”
沈知微点头，转向女官：“把血册都取来。”
箱盖打开，三百本薄册整齐码放。封面暗褐，有些已裂开边角，那是干涸的血迹渗入纸中留下的痕迹。每本末页都按着指印，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全是阵亡者临终所留。
“这些是他们在战场上写的。”独臂校尉低声道，“不敢用墨，怕被人发现。就咬破手指，一笔一笔记下来。谁冲在前，谁断后，谁替兄弟挡箭……全都记着。”
沈知微合上一本，轻轻放回箱中。“明日早朝，我会当众打开这些册子。”
三人跪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次日清晨，紫宸殿钟鼓齐鸣。
士族代表手持奏本立于阶前，声音洪亮：“祖制明言，爵不过功。今陛下欲封寒门为郡王，然其无尺寸之功，何以服众？若此例一开，国纲必乱！”
群臣附和声起，一片喧然。
就在此时，沈知微缓步出列。她未穿礼服，只着素青长裙，发间无饰。身后宫人抬着三十大箱，逐一摆开，掀盖。
三百本血册陈列于殿心，泛黄纸页翻动，血痕斑驳。
她开口：“这三百人，皆为边关校尉、百夫长、先锋卒。他们在风沙里活一日，便记一日战事。不求升官，只求死后有人知道，那一仗是谁打的。”
工部尚书上前翻阅，手突然一顿。他盯着一页看了许久，脸色渐白。
“去年秋，北境伏击战，朝廷功簿记‘忠勇伯亲率铁骑破敌’，可这血册上写的是……‘寅时三刻，第七营百夫长赵岩带人掘沙设陷，诱敌深入，全军覆没，仅存二人’。”
他抬头，声音发紧：“那场战役，忠勇伯并未出京。”
沈知微不再多言，闭眼默许系统启动。
【检测到高危心声波动，是否读取？】
她点头。
三秒静默。
一句心声浮现：“若这些册子作真，我族三代爵位皆虚！”
她睁眼，目光扫过几位士族重臣。其中一人袖口微抖，眼神闪避。
她转身面向龙座：“陛下，功可改，名可抹，但血不会骗人。三百将士用命换来的战绩，被人拿去换爵换银。如今新政要封有功之人，他们却说‘无功不可封’——请问，他们的功，是从哪里来的？”
大殿寂静。
裴砚缓缓起身。他看着那些血册，又看向跪伏在地的三位边将，眼神沉了下来。
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士族首座：“朕问你，陈烈，现在何处？”
那人喉头滚动：“回……回陛下，战死多年。”
“那他的功，是谁领的？”
无人应答。
裴砚冷笑一声，猛然挥剑劈下。功簿砸落在地，剑锋将其从中斩裂。
“查！”他声音如雷，“自今日起，凡涉伪造军功者，削爵抄家，三代不得入仕！寒门有功者，一一核实，封赏不怠！”
圣旨即刻拟就，快马传往各地。
一个月后，紫宸殿前广场铺满红毯。
三百寒门将领自边关归来，衣甲虽旧，脊背挺直。他们依次走上丹墀，接过印绶，披上朱红长袍。
百姓挤满皇城外街，踮脚张望。有人认出其中一人曾是戍边小卒，忍不住喊出声：“那是李七啊！当年守西谷口，一个人堵住敌军半天！”
旁边老妇抹着眼泪：“我儿子就是那会儿活下来的……他们该得这个！”
一名白发老将接过金印时手抖得厉害。他低头看着掌中印信，忽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陈校尉，赵百夫长，刘队正……”他喃喃道，“你们的名字，终于刻进兵部名册了。”
人群爆发出欢呼。鲜花从四面八方抛来，落在红袍之上。
沈知微站在丹墀边缘，看着这一幕。一名年轻将领走过她身边时顿了顿，低声说：“我们不是为了当官才打仗的。但我们也不想，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点头。
那人继续前行，脚步坚定。
裴砚走过来，站她身旁。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远处，最后一个将领正接过印绶。他年纪很轻，脸上还有稚气，接过红袍时差点绊倒，引得周围轻笑。但他很快站稳，郑重披上。
礼官高声宣读最后一道封令。
沈知微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宫门外。那里站着几个未入选的旧部，他们没能等到这一天。但他们带来的血册，此刻正安静躺在兵部档案库中，加盖了御印。
她收回视线，正准备退下。
就在这时，一名暗卫疾步穿过人群，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她脚步一顿。
暗卫递上一封密信。信封未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纸，写着七个字：
“大食水师集结于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