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书骑士跪在高台前,双手举过头顶。裴昭衍走过去,接过那封染着暗红痕迹的文书。他当众拆开,目光扫过内容,没有停顿,转身走向临时设在场边的案桌。
笔墨早已备好。他提笔写下调令,字迹稳重清晰。命北衙副将率两万精骑驰援雁门,三州粮草即刻启运,沿途驿站不得延误。文书盖上东宫印鉴,交由兵部快马传出。
礼官朗声宣布:“新君首令已出,国脉不断。”
鼓乐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响。百姓原本低垂的头抬了起来,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语气从担忧转为安心。校场上空的烟尘还未散尽,但气氛已经变了。
大典继续。
裴砚站在高台中央,身后是金銮殿的方向。他伸手,接过内侍捧来的红绸托盘。传国玉玺静静躺在上面,四角压着金线流苏。他转身,面向裴昭衍。
太子双膝落地,跪在石阶前。裴砚亲手将托盘递下。裴昭衍双手接过,高举过顶,再缓缓收回胸前。动作一丝不差,符合礼制。
全场安静。
接着,镇国鼎被抬上高台。青铜所铸,三足两耳,鼎身刻有山河纹路。礼官上前揭开遮布,示意可执柄前行。裴砚与裴昭衍并肩站到鼎旁,同时伸手握住两侧铜柄。
他们共同推动镇国鼎向前走了三步。每一步落下,地面微震。这鼎本不该轻易移动,今日却因父子同执而动。
礼官唱道:“江山永固,父子同心。”
人群中有老臣闭上了眼,似在默念什么。寒门出身的官员挺直了背脊,军方将领目视前方,神情肃然。
最后一件器物由小宦官双手奉上。海图仪通体铜制,表面镶嵌星位刻度与航路线条。这是近年新造之物,象征海上经略之权。裴昭衍接过,亲自将其安放在龙椅旁的专属架座上。
三器归位。
礼官展开诏书卷轴,声音洪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裴昭衍德才兼备,监国多年,政绩昭然。今边事初定,民心所向,特册立为帝,年号‘承平’,以启新元。”
话音落,钟鼓齐鸣。
百姓齐刷刷跪下,口中高呼“陛下千岁”。孩童被大人举过头顶,老人伏地叩首,商贾在街边焚香祭拜。呼声一层叠着一层,从校场蔓延至宫墙外的长街。
百官依序上前,向新帝行三叩九拜大礼。士族老臣低头时动作迟缓,却终究完成了礼节。寒门官员叩拜时额头触地,眼中含光。军方代表盔甲未卸,跪地时金属碰撞声清脆整齐。
沈知微始终站在丹墀侧翼,未曾移动一步。
她看着儿子穿上明黄龙袍,戴上十二旒冠冕,端坐于主位之上。她看着丈夫退至偏位,立于太上皇专属的紫檀屏风前,不再居中而立。她看着那三人——父亲、儿子、丈夫——的身影在日光下交叠,仿佛命运终于走到了它该停的地方。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袖口的绣纹,那是她亲自设计的样式,取“山河共载”之意。今日第一次穿在身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那时她还在沈家后院,穿着单薄的旧裙,跪在雪地里请罪。没有人替她说话,也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
如今她站在这里,万人之上,无人敢轻慢。
她没有流泪。
但她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开了。
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像是要启动那个陪伴了她三十多年的系统。这个动作早已成了习惯,哪怕她已决定不再使用。
脑中忽然响起冰冷的声音:“检测到唯一可读目标,是否读取?倒计时三、二……”
她没有回答。
就在“一”即将出口时,机械音自行完成运行:“目标心声——‘此生无憾’。”
随后,一切归寂。
再也没有提示,没有倒计时,没有选择。系统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沈知微怔住了一瞬。
她看向裴砚。他仍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新帝身上,神情平静。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什么,也不确定刚才那句心声是否真的来自他。但她相信,如果是他说的,那就是真的。
她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这一刻,她彻底放下了。
不是因为不再需要,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有些事不必再靠“知晓”去确认。信任一个人,也可以什么都不听。
典礼进入尾声。
裴昭衍起身,走到高台边缘,俯视下方。他抬起手,示意众人起身。百姓慢慢站起,仍有不少人眼含热泪。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被扩音铜筒传至四方:“朕继位之初,首遇边关告急。幸得将士死守,父皇授策,母后定心,方得从容调度。”
他顿了顿,转向沈知微所在的方向,躬身一礼。
“此战若胜,功在三军;若败,责在朕躬。自今日起,每月亲阅边报,每年巡防塞北,誓不负列祖列宗所托。”
人群中爆发出新的欢呼。
沈知微没有回应那声感谢。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他如何以帝王之姿面对天下。她曾怕他不够强,怕他重蹈旧路,怕他被权力吞噬。但现在,她只觉得踏实。
她站的位置很高,能看见整个校场,也能看见金銮殿上方悬挂的那块匾额。“法安邦”三个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风吹过时,匾额微微晃动,光影在字面上滑了一道。
她记得那天裴砚亲手写下这三个字,也记得自己站在旁边,一句话没说。
现在,这三个字是真的了。
不再是口号,不再是理想。它们已经刻进了制度,融进了人心。
礼官宣布最后一项议程:新帝首次签署政令,正式启用御印。
文书送来,是一份减免江南三州赋税的奏请。内容早已议定,只需签字用印即可生效。
裴昭衍提笔蘸墨,写下“准”字。笔锋稳健,收尾利落。他盖上新制的皇帝宝印,将文书交给执行官。
对方双手接过,转身离去。
沈知微望着那道背影,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涌上来。她扶住身旁的石栏,指尖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裴砚察觉到了,朝她走来。
他站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很暖,力道适中,像是在提醒她还站着,还撑得住。
“你还好吗?”他问。
她点头:“能。”
他没有松手。
远处,百姓仍在欢呼。有人喊“新帝仁德”,有人喊“国运昌隆”。声音一层层叠上去,几乎盖过了鼓乐。一名老妇人带着孙儿跪在前排,孩子太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大人低头。
沈知微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不是为了这一天活下来的。
但她很高兴,这一天真的来了。
裴砚依旧握着她的手。
他的目光投向校场中央。
新帝正接受文武百官的最后一次朝贺。
龙椅在日光下泛着金光。
三器并列于高台之上。
风吹起了她的裙摆。
一块砖缝里的野草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