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将那碗药汤轻轻放在轿内小案上。她没有再喝第二口,只是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抬手放下轿帘。
凤辇入宫门时,天光已大亮。礼部差人来报,殿试复核今日在文华殿举行,主考官已到,只等她前去监考。
她换了朝服,未戴繁饰,发间仍是一支白玉簪。到了文华殿外,脚步未停,直接步入。
主考官正在翻阅考卷名录,见她进来,起身行礼。此人年过六旬,曾任两届科举主考,门生遍布朝野,一向以公正自居。
沈知微站在偏座,目光扫过全场。殿中十余名副考官低头校卷,纸页翻动声不断。她不动声色闭眼,默念启动。
三秒后,机械音响起:这卷字拙却列甲等?换掉!靴底那几份才是真货……
她睁眼,看向主考官。
他正接过一份寒门举子的答卷,袖子一掩,轻咳两声,右手微动,像是整理衣摆。动作极快,寻常人难以察觉。
沈知微记下了这个节奏。
每逢寒门考卷送至,他必有此举动。
她端坐不动,等下一波试卷呈上。果不其然,他又一次掩袖咳嗽,右手轻拂下摆。
她再次闭眼。
心声浮现:待放榜后烧了靴中卷子,再嫁祸誊录官笔误……
证据链已成。
沈知微起身,命太监奉茶。热茶递到主考官手中,他低头吹气,热雾遮住半张脸。
就在这一刻,她再度读取。
心声清晰:八十二份,全在左靴夹层。只要熬过今日,士族子弟尽登金榜。
她走下台阶,声音不高:“本宫忽觉殿中气息浑浊,恐有秽物藏匿,污了圣贤文章。”
众人抬头。
她的目光落在主考官脚上:“尤其鞋履沾尘,岂容踏进文庙重地?”
主考官手一抖,茶盏险些打翻。
“请主考官脱靴净足,以示对科举清名之敬。”她说。
主考官脸色变了:“贵妃此言何意?老臣为国抡才三十载,岂会因一双靴子受辱?”
“若心中无愧,”她盯着他,“反倒惧一双靴子?”
满殿寂静。
副考官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主考官还想开口,沈知微已挥手。
两名内侍上前,动作利落。一人扶住其肩,一人蹲下解靴带。
左靴脱下,当场拆开底板。
夹层翻开,一叠折叠整齐的考卷滑出,共八十二份,纸张泛黄,字迹清峻,多为针砭时弊之作。
其中一份《论士庶同权》,引《孟子》驳《礼记》,条理分明,批语写着“锋芒过露,不宜榜首”。
沈知微拿起这份卷子,当众朗读一段。
读完,她冷笑:“原来才华横溢谓之‘锋芒’,平庸附势反称‘稳重’?”
她将卷子摔在案上:“此八十卷皆因舞弊未入评等,即刻废除!原榜作废。”
主考官瘫坐在地,嘴唇发白。
“你可知欺君之罪?”她问。
“老臣……老臣只是遵命行事!”他突然抬头,“是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联名施压,说若不保其子弟上榜,便罢捐三年钱粮!老臣也是为国计民生……”
“所以你就毁了八十二个寒门子弟的前程?”她打断,“用他们的血汗,换士族的安稳?”
她转身面向其他考官:“谁参与换卷,此刻自首,可免株连。”
无人应答。
她不再多言,命人将主考官押往刑部候审,涉案考卷封存待查。
三日后,重考诏令下达。
试题由她亲自拟定,密封送往各地贡院。监考官三人,皆为前年由她提拔的寒门新贵,政绩清明,口碑极佳。
放榜当日,晨光初照。
贡院墙外挤满了人。有人捧着干粮守了一夜,有人拄拐而来,还有老妇跪在青石地上,手里攥着儿子的旧儒衫。
榜单张贴出来。
前十名中,七人为寒门出身。榜首名叫林砚舟,父为佃农,母早亡,靠替人抄书维生。
人群先是静默,随后爆发出哭喊。
“中了!我儿中了头名!”
“天开眼了!天开眼了啊!”
有人跪地焚香,有人高举试卷冲天大喊:“我母今日可瞑目矣!”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沈后启吾门——”
声音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沈后启吾门!”
“沈后启吾门!”
呼声震彻皇城,连宫墙内的梧桐叶都在颤动。
紫宸殿东阁内,沈知微正执笔批阅重考试卷的汇总名册。窗外传来隐约声浪,她抬了抬头,没说话,继续往下看。
最后一页签的是林砚舟的名字。
她提笔,在旁批了一句:才堪大用。
搁下笔,她将名册合上,交给礼部尚书誊抄公告。
“去吧。”她说。
礼部尚书躬身退出。
她独自坐在阁中,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门外脚步声响起,内侍低声禀报:“裴大人送来急件,说是西北军粮调度的事,需您过目。”
她点头:“放着。”
内侍退下。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风灌进来,吹动案上纸页。
远处宫墙之外,呼声仍未停歇。
她望着那片沸腾的人海,嘴唇微动,终是没说什么。
一名小内侍慌忙跑来,手里捧着刚印好的放榜单,差点撞上廊柱。
他站稳后,喘着气展开榜单,对着阳光仔细看。
忽然,他瞪大眼睛。
榜单最上方,榜首名字旁边,不知何时被人用朱笔添了一行小字:
“此门因她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