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子沟焚契赈灾的举动,与那一声声响彻废墟的“活菩萨”,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李青禾预想的更为汹涌澎湃。这份在绝境中得以存续的感激,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在灾民重建家园的艰辛中,沉淀得愈发厚重。
他们觉得,口头上的感谢,远远无法回报那焚契活命、再贷希望的恩德。不知由谁最先提议,要为李青禾立个生祠,让子孙后代都记得这份恩情,日日香火供奉,祈愿她长命百岁。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受过李青禾恩惠的洼子沟、芦滩村灾民,乃至更多听闻此事的外乡村民的热烈响应。
他们请不起工匠,买不起石材木料,便自发聚集起来。有人去河边挖来最细腻、粘性最好的青泥;有人贡献出家里仅存的、用来糊窗户的少许麻絮,掺入泥中增加韧性;更有几位年轻时做过泥瓦匠的老人,凭着记忆和手艺,负责塑像。
就在东塘村那座已被万民碑碎石铺就的桥头空地上,一番忙碌之后,一尊真人大小的泥塑像,便在那份朴拙而炽热的感激中诞生了。泥像的面容依稀能看出李青禾那枯槁而坚毅的轮廓,深陷的眼窝,紧抿的嘴唇,身上甚至还用简陋的工具刻出了粗布短褐的纹路。虽粗糙,却凝聚着所有塑造者的真心。泥像尚未完全干透,便被众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桥头一侧,面前摆上了几个充当香炉的破陶碗。
流民塑泥像供桥头。
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塘村工坊。周娘子等人初闻,还觉着是好事,是乡民们知恩图报。赵三娘更是乐呵呵地道:“该!娘子救了那么多人,受些香火也是该当的!”
唯有李青禾听闻,深陷的眼窝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少见的惊惧,那是一种仿佛被无形火焰灼烫到的神色。她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便疾步如风,朝着桥头方向冲去。周娘子等人从未见她如此失态,面面相觑,慌忙跟上。
当李青禾赶到桥头时,正看见三五个衣衫依旧褴褛的洼子沟村民,虔诚地跪在那尊泥像前,将几支冒着青烟的草香插入陶碗,口中还念念有词,祈求“李菩萨”保佑家宅平安、来年丰收。
那青烟缭绕在未干的泥像周围,那跪拜的身影,那“菩萨”的称谓,如同一把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李青禾的心上!
“住手!”
她嘶哑的声音因极致的惊怒而变得尖利,猛地冲上前去。在那些村民愕然抬头的注视下,她没有任何犹豫,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向那尊泥像的基座!
“砰!”一声闷响。
泥像本未干透,基座亦不牢固,遭此重击,晃了两晃,随即带着一片湿泥,轰然倒塌在地!塑像的手臂、头颅与身躯摔裂开来,变成一堆不成形的烂泥,唯有那依稀可辨的面部碎片,还带着被供奉的痕迹,混杂在香灰与泥土之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那几个跪拜的村民,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不知如何触怒了这位“活菩萨”。
李青禾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地上那堆被她亲手摧毁的泥像残骸,眼中的惊惧未退,反而化作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厉色。她转回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周围闻讯赶来、目瞪口呆的乡民,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谁让你们立的?!谁准你们拜的?!”
她指着那堆烂泥,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立生祠,这是要折我的寿!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我李青禾何德何能,敢受此香火?你们这是报恩,还是催命?!”
立生祠折寿!
村民们被她的话震慑,尤其是“折寿”二字,更是让那些原本心怀感激的灾民惶恐不已。
李青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越过那堆泥骸,投向桥头另一端那座小小的、早已斑驳不堪的土地公神龛,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要拜,就去拜土地公!拜山神,拜河伯!是这方水土养活了咱们!我李青禾,不过一种田妇人,做了些该做之事,与这天地之恩相比,渺如尘埃!今日毁像,非是不近人情,实乃不敢僭越,不敢招祸!若真念着一点好,往后便遵农时,勤耕种,互帮互助,便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惊砸泥像:“立生祠折寿,要拜就拜土地公!”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那满地狼藉,转身,迈着依旧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的步子,离开了桥头。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与那堆象征着感激却触犯了禁忌的泥像碎片。
周娘子等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李青禾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堆烂泥,以及那些惶恐无措的乡民,心中五味杂陈。她们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一声“活菩萨”,那一座生祠,对李青禾而言,并非荣耀,而是足以焚身的业火。
塘埂方向。 暮色悄然四合, 将桥头那片混乱与寂静一同笼罩。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溪流对岸的暗影之中。 浑浊的目光…… 穿透渐浓的夜色, 清晰地看到了那尊倒塌碎裂的泥像, 与那个决然离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枯槁背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湿泥气息与香火灰烬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活——……”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那二字所带来的可怕重量。 “…——祠——…” “…——之——…”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人性敬畏与分寸感的深沉忌惮, 向下一点。 “…——惧——…”
“活祠之惧——!!!”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沉沉的夜幕与潺潺的水声。 桥头, 晚风吹过, 卷起几片干枯的落叶, 掠过那堆再无形状的泥骸。 一场发自肺腑的感激—— ……最——……终——……以——……如——……此——……决——……绝——……而——……惊——……心——……的——……方——……式——……收——……场——……,——……只——……留——……下——……一——……地——……碎——……泥——……与——……无——……尽——……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