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页薄薄的、墨迹间仿佛浸透着苦竹坳老农血泪的《抛荒录》,被李青禾贴身收藏,如同揣着一块灼热的炭火。她知道,仅凭一纸文书,寥寥数语,想要撼动根深蒂固的赋税积弊,无异于痴人说梦。官字两张口,上下皆有理,若无铁证,她的言辞只会被视作妇人妄议朝政,轻则斥回,重则招祸。
巡农仍在继续,但李青禾的心境已与出发时截然不同。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流连于作物的长势与农人的技艺,而是更深地投向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沉重的赋税枷锁。她走过江南水乡,看见纵横交错的河网旁,亦有因赋重而被迫撂荒的良田,那泥土是细腻的青黑色,攥在手里滑腻而肥沃,本该孕育出最饱满的稻穗;她行至西北旱塬,赤红色的砂质土壤在烈日下龟裂,农人汲水如汲金,即便如此,贫瘠的田地上仍挂着沉重的税赋名目;她甚至通过往来商旅,设法了解更远的东北,听闻那里有新垦的、攥一把能流出油的黑壤,可开垦之民,亦为赋税所累,难得喘息。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成形,清晰而决绝。
她不再只是记录文字。每到一处,若见抛荒,或闻税重害民,她便在记录之后,俯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小木铲,从那片饱含辛酸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取一捧泥土。江南的青泥,湿润粘稠,带着水乡特有的腥气;西北的赤砂,干燥粗粝,随风便能从指缝流走;还有那未曾亲至、却托人捎来的,用油纸包裹的东北黑壤,沉甸甸,肥沃得仿佛能直接捏出粮来。
她将这些来自天南地北、色泽质地各异的泥土,分别用厚实的油纸包好,在外皮上用炭条简要注明来源地域与田地状况:“江南苦竹坳抛荒水田青泥”、“西北陇上旱塬重税赤砂”、“东北垦民所献黑壤样本”……
回到东塘村后,她闭门数日。将那份《抛荒录》重新誊抄在一张更为坚韧的桑皮纸上,字字泣血,句句沉痛,不仅详述抛荒之状,更直指水田稻税过高乃根本之弊,重申“改旱作可活民”之请。写罢,她取出那些珍藏的泥土包。
她并未将这些泥土随意附上。而是寻来一块宽大的、未经染色的粗麻布,将其平铺于地。然后,她打开那些油纸包,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将不同地域的泥土,依次倾倒在麻布之上。江南青泥、西北赤砂、东北黑壤……它们各自成堆,色泽分明,质地迥异,静静地躺在粗麻布上,仿佛一幅无声的疆域苦难图。
接着,她取来清水,将那些泥土分别略加湿润,使其易于塑形。她用手,将每一堆泥土,都压实、塑成一方小小的、规整的泥块。然后,她找出那方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刻有“九品劝农女史李青禾记”字样的木制印章——这是受封女史时,县衙循例刻发的。她将印面清理干净,蘸上浓墨,然后,极其郑重地,在每一方小小的泥块之上,用力钤盖上自己的官印!
泥印奏疏!
鲜红的印文,清晰地烙印在青泥、赤砂、黑壤之上。官印的权威,与来自土地最原始的泥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这些泥印,不再是普通的土块,而是她李青禾,以朝廷钦封“劝农女史”之身,为天下赋重抛荒之田立下的血泪证物!
她待泥印稍干,将其小心地重新用油纸包裹,与那份重新誊抄、言辞恳切的《抛荒录》正文一起,放入一个特制的、内衬防潮油布的结实木匣中。匣内,泥土的微腥与墨迹、印泥的气息混杂,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重的味道。
她知道此物关系重大,流程已非县衙所能处置。她亲自寻到县令,未曾多言,只将木匣呈上。县令打开一看,先是见到那《抛荒录》上尖锐的言辞,脸色已是一变,待看到那几方盖着鲜红官印、来自不同地域的泥土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拿不稳那木匣。
“李女史……这……这……”县令声音发颤,他深知此举何等惊世骇俗,简直是将地方赋税之弊,赤裸裸地摊开,并以官印为誓,直呈天听!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平静,嘶哑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有据。此泥印为证,非虚言也。伏请大人,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天塌下来,青禾一力承担。”
县令看着她枯槁而坚定的面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想起苦竹坳那片荒芜的良田,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咬牙道:“好!本官……便为你担此干系!”
六百里加急送京!
木匣被以火漆严密封缄,贴上最高等级的加急标签,由精选的快马信使,日夜兼程,沿着官道,带着一路烟尘,向着帝国的权力中心飞驰而去。匣中,那几方承载着无数农人血泪与一位女史孤勇的泥印,随着疾驰的马蹄而微微震颤。
塘埂方向。 暮云低垂, 春雨淅沥。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雨幕之中。 浑浊的目光…… 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紧随着那匹承载着木匣的驿马, 看到了那匣中与众不同的奏疏——以泥土为纸,以官印为誓。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各地泥土气息与驿道尘烟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泥——……”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不同土壤的质感与重量。 “…——印——…” “…——奏——…”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以最原始方式直陈时弊之举的深沉期许与凝重, 向下一点。 “…——疏——…”
“泥印奏疏——!!!”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迷蒙的雨丝与苍茫的暮色。 驿道上, 快马依旧在奋蹄疾驰。 那一匣来自土地最深处的呐喊与证明—— ……正——……以——……最——……朴——……拙——……却——……最——……震——……撼——……的——……方——……式——……,——……撞——……向——……那——……九——……重——……宫——……阙——……的——……沉——……沉——……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