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规则如刃亦可御
蔡府的马车内部远比外观看起来奢华。
沈墨轩端坐在柔软的锦垫上,目光扫过车内装饰。紫檀木雕花窗棂,绣金线的绸缎车帘,就连脚垫都是用上等的波斯毯铺就。车行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显然是经过特殊改造。
对面的锦衣老者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沈墨轩心中飞速盘算。蔡京此时见他,无非三种可能:一是为周世昌说情;二是试探他的立场;三是...另有所图。
马车并未驶向蔡京的府邸,而是绕到城南一处僻静的别院。院外看似普通,内里却别有洞天。假山流水,曲径通幽,显然是蔡京私下会客的秘所。
老者引沈墨轩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雅致书房。房中一人背门而立,正在欣赏墙上一幅米芾的字画。
“相公,沈掌柜到了。”老者恭声道。
那人缓缓转身,正是权倾朝野的蔡京。虽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晚辈沈墨轩,见过蔡相公。”沈墨轩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蔡京打量他片刻,忽然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坐。”
二人分宾主落座,老者悄无声息地退下,带上房门。
“知道老夫为何请你来吗?”蔡京开门见山。
沈墨轩从容道:“想必与近日钱币市场风波有关。”
蔡京点头:“周世昌是老夫的人。”
沈墨轩心中一震,没料到蔡京如此直接,面上却不动声色:“晚辈不知。”
“现在你知道了。”蔡京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你让他损失惨重,几乎破产。”
沈墨轩平静道:“商场如战场,胜负各凭本事。”
蔡京忽然哈哈大笑:“好个各凭本事!那你可知道,你收购的那些圣宋元宝背河版,原本是老夫的收藏?”
沈墨轩这次真的惊讶了:“相公何出此言?”
蔡京从抽屉中取出一本账册,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沈墨轩翻开账册,越看越是心惊。上面详细记录着各种钱币的收购记录,时间、数量、价格,与他手中的记录几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所有这些收购,都是以蔡京的名义进行的!
“这...不可能!”沈墨轩罕见地失态,“这些交易明明是通过周家钱庄...”
“周家钱庄,不过是老夫的白手套而已。”蔡京淡淡道,“你自以为得计,实则是在窃取老夫的珍藏。”
沈墨轩脑中飞速运转。若真如蔡京所说,那他不但不是赢了周世昌,反而是得罪了当朝宰相!
但很快,他发现了破绽。
“相公恕罪,晚辈有一事不明。”沈墨轩冷静下来,“若这些钱币真是相公的收藏,为何要分散在十七个不同的仓库?又为何要用周家钱庄的资金购买?”
蔡京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问得好。因为老夫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圣上近日有意改革币制,命老夫主持。回收北河版圣宋元宝只是第一步。”
沈墨轩恍然大悟:“相公是要...”
“不错。”蔡京转身,目光锐利,“老夫早已得到消息,故提前布局收购。你打乱了老夫的全盘计划!”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沈墨轩心念电转。蔡京所言,半真半假。收购背河版确有其事,但说是他的珍藏,未免牵强。更大的可能是,蔡京与周世昌合作牟利,如今见事不妙,想要挽回损失,甚至反咬一口。
“晚辈不知其中内情,多有得罪。”沈墨轩谨慎选择措辞,“但如今木已成舟,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蔡京微微一笑:“很简单。将你手中的背河版钱币全部转给老夫,价格按你收购的原价。如此,老夫不计较你扰乱计划之过。”
沈墨轩心中冷笑。按原价转让?蔡京这是明抢!那些钱币现在虽被朝廷折价回收,但作为收藏品的实际价值远高于面值。更何况,其中大部分是用周家钱庄的资金购买的,若是转让给蔡京,等于是自己承担了所有损失。
“相公明鉴,”沈墨轩不慌不忙道,“那些钱币并非全部属于晚辈,其中大部分是用周家钱庄的资金购买。若擅自转让,恐涉嫌侵占。”
蔡京脸色一沉:“周家钱庄现在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这些?你只需点头,后续事宜老夫自会处理。”
沈墨轩沉默片刻,忽然道:“相公可知道,晚辈为何能提前得知朝廷要回收背河版的消息?”
蔡京挑眉:“哦?愿闻其详。”
“因为有人故意透露给晚辈。”沈墨轩直视蔡京双眼,“那人还说,朝中有人借此机会中饱私囊,让我小心应对。”
蔡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谁人如此大胆?”
沈墨轩微微一笑:“相公觉得,汴京城中,有谁既敢与相公作对,又能提前得知朝廷机密?”
蔡京面色变幻不定。朝中政敌不少,能与他抗衡的也有几个。若是真有人暗中布局...
沈墨轩趁热打铁:“晚辈今日前来,其实另有一事相告。”
“讲。” “晚辈手中,有一本周家钱庄的秘密账册。”沈墨轩缓缓道,“上面记录着一些...有趣的往来。其中多次提到‘老相公’三个字。”
蔡京手中的玉扳指突然停住。
沈墨轩继续道:“晚辈还发现,周家钱庄拒收某些官方货币,违反朝廷律法;兑换比例也屡屡违规,损害百姓利益。这些证据,本打算今日递交市易司。”
蔡京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你在威胁老夫?”
沈墨轩躬身道:“晚辈不敢。只是觉得,这些证据若公之于众,恐对相公清誉有损。故特来请示。”
书房内气氛陡然紧张。
蔡京死死盯着沈墨轩,仿佛要将他看穿。沈墨轩坦然相对,毫不退缩。
良久,蔡京忽然大笑:“好!好个沈墨轩!难怪能在汴京商界崛起如此之快!老夫小看你了!”
笑声戛然而止,蔡京面色一肃:“开出你的条件。”
沈墨轩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第一,周家钱庄必须按律整改,该赔的赔,该罚的罚。第二,背河版钱币,我可以按原价转让三分之一给相公,余下的归我处置。第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相公支持我成立一家新钱庄。”
蔡京眼中精光一闪:“新钱庄?你想取代周家?”
“汴京商界需要新的秩序。”沈墨轩平静道,“一个更公平、更守法的秩序。”
蔡京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老夫不答应呢?”
沈墨轩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账册副本,放在桌上:“那晚辈只好将这份账册副本,交予御史台了。”
蔡京瞥了账册一眼,忽然笑了:“你可知道,与虎谋皮的下场?”
沈墨轩淡然道:“晚辈只知,为民请命,问心无愧。”
二人目光再次交锋,这一次,蔡京先移开了视线。
“账册留下。”蔡京缓缓道,“你的条件,老夫可以考虑。但现在,你要先帮老夫做一件事。”
“相公请讲。” “市易司那边,你先去递状子。”蔡京眼中闪着莫测的光,“周世昌确实该受些教训了。”
沈墨轩心中警铃大作。蔡京这是要弃车保帅?还是另有图谋?
但此刻不容他多想,只得躬身道:“晚辈遵命。”
出了别院,沈墨轩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赵启明急忙迎上:“掌柜的,没事吧?蔡京有没有为难您?”
沈墨轩摇头:“先回府。路上说。”
马车上,沈墨轩将见面经过简要告知赵启明,隐去了账册等关键细节。
赵启明听得目瞪口呆:“蔡京真要我们告周世昌?”
沈墨轩面色凝重:“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蔡京与周世昌分明是一伙的,为何要我们出手?”
“会不会是借刀杀人?”赵启明猜测,“蔡京想抛弃周世昌这个棋子了?”
沈墨轩沉吟道:“有可能。但更可能的是,蔡京想试探我们的实力和立场。”
他忽然想起一事:“我让你准备的周家钱庄违规证据,都齐全了吗?”
“齐全了!”赵启明连忙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叠文书,“这是周家钱庄拒收官钱的证人证言;这是他们违规兑换的记录;这是...”
沈墨轩接过文书快速浏览:“很好。现在就去市易司。”
赵启明一愣:“现在?可是蔡京刚...”
“正因为他同意了,我们才要快。”沈墨轩目光锐利,“免得他反悔。”
马车转向,直奔市易司衙门。
市易司主管汴京市场秩序,权力不小。当值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主事,姓王,听说沈墨轩要状告周家钱庄,顿时面露难色。
“沈掌柜,不是下官不帮忙,只是这周家钱庄...”王主事压低声音,“背后可是有人的。”
沈墨轩微微一笑,递上一份礼单:“晚辈明白。只是证据确凿,若市易司不受理,晚辈只好将这些证据直接递交御史台了。”
王主事瞥见礼单上的数字,眼睛一亮,再听到“御史台”三字,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沈掌柜说笑了,市易司主持公道,岂会因对方有背景就徇私?”王主事正色道,“状纸和证据留下,本官立即派人调查!”
沈墨轩躬身道:“有劳大人了。另外,此事关乎百姓利益,还请大人尽快处理。”
王主事会意:“沈掌柜放心,最迟明日,定有结果。”
离开市易司,赵启明忍不住问道:“掌柜的,那王主事可靠吗?会不会暗中通知周世昌?”
沈墨轩淡淡道:“他不敢。我给他的礼单上,除了银钱,还有蔡京别院的地址。”
赵启明恍然大悟:“他若通知周世昌,就等于得罪了蔡京?”
“不错。”沈墨轩望向周家钱庄方向,“现在,就看周世昌如何应对了。”
周家钱庄此时已乱作一团。
兑付的客户挤满了大厅,叫嚷声、哭闹声不绝于耳。伙计们忙得满头大汗,银库里的现钱却越来越少。
后院书房内,周世昌面色铁青地看着账本,手都在发抖。
“员外,现银只剩三千贯了,外面还有至少两万贯的兑付要求!”账房先生颤声道,“是不是先暂停兑付?”
“不行!”周世昌猛地一拍桌子,“一旦暂停兑付,钱庄信誉就全完了!”
李四匆匆进来,面色慌张:“员外,不好了!市易司的人来了,说要调查我们拒收官钱的事!”
周世昌一愣:“市易司?他们怎么突然...”
话音未落,又一个伙计跑进来:“员外!有几个客户拿着市易司的文书,说我们违规兑换,要求赔偿!”
周世昌顿时明白过来:“沈墨轩!一定是沈墨轩搞的鬼!”
他强作镇定:“告诉市易司的人,我们配合调查。另外,立即去蔡府求见相公,请相公出面调解!”
李四为难道:“方才已经去过了,蔡府的人说相公身体不适,不见客。”
周世昌心中一沉。蔡京不见他?这是要撇清关系?
“员外,现在怎么办?”账房先生急得团团转,“兑付的压力越来越大,市易司又来找麻烦,资金周转不开啊!”
周世昌咬牙道:“去找其他钱庄拆借!利息高些也无妨!”
李四哭丧着脸:“已经问过了,没人愿意借给我们。都说...都说收到了风声,不敢插手。”
周世昌跌坐椅中,面如死灰。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陷入绝境。
沈墨轩不仅在经济上打击他,还在官面上动手,断了他所有退路!
“好狠的手段...”周世昌喃喃道,“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忽然,他眼中闪过疯狂之色:“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李四!”
李四连忙上前:“员外有何吩咐?”
周世昌压低声音:“去找‘黑蛇’,出价一千贯,要他做掉沈墨轩!”
李四大惊:“员外三思!这可是...”
“快去!”周世昌怒吼,“都要完了,还顾忌什么!”
李四只得应声退下。
周世昌独自坐在书房中,面色阴鸷。窗外,对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如同催命的符咒。
他却不知道,此时沈墨轩正在对面茶楼的雅间里,冷静地观察着周家钱庄的混乱景象。
“掌柜的,周世昌会狗急跳墙吗?”赵启明担忧地问。
沈墨轩放下茶杯:“一定会。而且很可能会动用非常手段。”
“那我们要不要加强护卫?” “不必。”沈墨轩微微一笑,“我倒希望他动手。”
赵启明不解:“为何?”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罪加一等。”沈墨轩眼中寒光一闪,“也只有这样,才能引出他背后真正的主子。”
正说着,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出周家钱庄后门,四下张望后,快步向城南而去。
“是李四。”赵启明低声道,“看他去的方向,像是往黑市那边。”
沈墨轩点头:“看来周世昌终于忍不住了。让你安排的人跟上,务必掌握确切证据。”
“是!”赵启明立即吩咐下去。
沈墨轩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西下,汴京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美得如同画卷。
但在这美丽的表象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掌柜的,蔡京那边,真的会支持我们吗?”赵启明忍不住问。
沈墨轩沉默片刻,缓缓道:“蔡京不是支持我们,而是在权衡利弊。如今周世昌这颗棋子已经无用,他需要新的代理人。”
“那我们...” “我们只是他暂时的选择。”沈墨轩转身,面色凝重,“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也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赵启明心中凛然:“那我们还...”
“乱世之中,谁能独善其身?”沈墨轩望向皇宫方向,“唯有顺势而为,借力打力,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忽然想起一事:“我让你查的那件事,有结果了吗?”
赵启明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根据您的指示,我们查了那个在背后透露消息的人。线索指向...皇宫。”
沈墨轩眼中闪过诧异:“皇宫?具体是谁?”
“尚未查明。”赵启明低声道,“但似乎与一位新近得宠的妃嫔有关。”
沈墨轩陷入沉思。皇宫中的妃嫔为何要插手商战?是针对蔡京?还是另有所图?
越来越多的谜团浮现,让原本清晰的局势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官兵来到周家钱庄前,开始张贴告示。
赵启明下楼打听,很快回来禀报:“掌柜的,是市易司的公告!认定周家钱庄违规,责令停业整顿三日,并处罚金五千贯!”
沈墨轩唇角微扬:“王主事动作倒是快。”
这时,一个伙计匆匆上楼,递上一封请柬。
沈墨轩展开一看,眼中闪过异色。
“掌柜的,是谁的请柬?”赵启明问。
沈墨轩将请柬递给他:“看看便知。”
赵启明接过一看,顿时愣住:“这...这是宫中的请柬?邀请您明日赴琼林宴?”
沈墨轩目光深邃:“看来,有贵人要登场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沈墨轩站在窗前,望着渐渐沉寂的汴京城,心中波澜起伏。
明日的琼林宴,是机遇还是陷阱?宫中的贵人究竟是谁?为何要介入这场商战?
而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一切似乎早已超出商业竞争的范畴,正朝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启明,”他忽然开口,“你说,若是棋盘上的棋子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下棋的人会如何应对?”
赵启明一愣:“掌柜的意思是...”
沈墨轩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没入地平线,黑夜正式降临。
而沈墨轩不知道的是,此时黑暗中,正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所在的茶楼。
一把淬毒的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猎杀,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