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釜底抽薪暗度仓
五月十四，晨光熹微。
关帝庙前已是人山人海。每年的五月十三至十五，这里都会举行盛大的关帝诞辰庆典，香客商贩云集，热闹非凡。
辰时刚过，沈墨轩的车驾便出现在庙前。他一身素色长袍，神色平静地下车，在赵启明和几个伙计的簇拥下，缓步走向庙门。
“看！是沈掌柜！” “他居然还有心思来上香？” “听说昨晚沈家仓库起火，损失惨重啊！”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存放生丝的仓库...”
人群中议论纷纷，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沈墨轩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有幸灾乐祸。
沈墨轩恍若未闻，从容不迫地请香、敬香、跪拜，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上香完毕，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庙中驻足，看似随意地观赏着壁上的三国故事壁画。
赵启明跟在身后，心急如焚。巳时已到，周世昌应该已经收到请帖，不知会作何反应。更让他担忧的是，今日期货市场即将开盘，若不能及时解决生丝问题...
“启明，”沈墨轩忽然开口，目光仍停留在壁画上，“你看这关羽水淹七军之图，可知其取胜关键何在？”
赵启明一愣，勉强答道：“自是关公神勇，用兵如神。”
沈墨轩微微摇头：“固然如此，但更重要的是他抓住了时机。秋雨连绵，汉水暴涨，方有水淹七军之机。”他转身看向赵启明，“商战亦如用兵，时机才是决胜关键。”
赵启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小贩打扮的人悄然靠近，低声对赵启明说了几句。赵启明面色微变，凑到沈墨轩耳边：“掌柜的，周世昌答应了午时之约。但他要求改在丰乐楼而非闲云茶舍。”
沈墨轩唇角微扬：“果然谨慎。丰乐楼是他的地盘，这是要占尽地利。”
“那我们还去吗？” “去，为何不去？”沈墨轩整了整衣袖，“告诉周员外，沈某准时赴约。”
巳时三刻，丰乐楼雅间。
周世昌早早便到了，独自坐在窗前品茶。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期货市场的入口。此时市场外人头攒动，显然都在关注今日的生丝行情。
“员外，一切准备就绪。”李四推门而入，低声道，“市场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就位，只等开盘便大量抛售，打压价格。”
周世昌满意点头：“沈墨轩那边有何动静？”
“从关帝庙出来后，他便回了府邸，再无动静。”李四笑道，“看来是已经认命了。”
周世昌冷哼一声：“认命？沈墨轩可不是轻易认输之人。吩咐下去，让人盯紧沈家各个仓库和商号，一有动静立即来报。”
李四应声退下。
周世昌望向窗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沈墨轩太过平静了，这不正常。即使是他，若处在沈墨轩的境地，也绝不可能如此镇定自若。
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午时将至，周世昌终于看到沈墨轩的车驾出现在丰乐楼下。只见沈墨轩悠然下车，身后只跟着赵启明一人，看上去毫无防备。
周世昌眉头微皱，对身旁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悄然退下检查。
片刻后，侍从回报：“员外，楼下只有沈墨轩和赵启明二人，并无其他随从。”
周世昌这才稍稍安心，但心中的疑虑仍未完全消除。
“周员外久等了。”沈墨轩推门而入，面带微笑，仿佛只是来赴一场普通的茶约。
周世昌起身相迎：“沈掌柜客气了，请坐。”
二人分宾主落座，赵启明和李四分别站在各自主人身后，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听闻昨日沈家仓库不幸走水，损失不小？”周世昌故作关切地问道，“若有需要之处，周某愿尽绵薄之力。”
沈墨轩淡然一笑：“多谢周员外关心，不过是些许损失，不足挂齿。”
周世昌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道：“沈掌柜果然大气。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生丝期货开盘，价格波动不小，沈掌柜可有关注？”
“略有耳闻。”沈墨轩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听说开盘价较昨日跌了一成有余？”
周世昌仔细观察着沈墨轩的表情：“正是。据说是因为江南新丝大量上市，货源充足所致。沈掌柜手中若有期货合约，恐怕要蒙受不小损失啊。”
沈墨轩放下茶盏，神色如常：“商场起伏本是常事，有亏有赚，寻常而已。”
周世昌终于沉不住气：“沈掌柜就真不担心？据我所知，你手中的期货合约明日就要交割，若无法按时交货，违约金可不是小数目。”
沈墨轩微微一笑：“周员外对我的生意倒是了如指掌。”
周世昌冷哼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沈墨轩，你我也斗了这些时日，该见分晓了。若你此刻认输，我或可网开一面，给你留条生路。”
沈墨轩忽然笑了起来：“周员外以为，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难道不是？”周世昌自信道，“你资金链紧张，生丝被烧，期货即将违约...沈墨轩，你已无路可走！”
沈墨轩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周员外可认得此钱？”
周世昌瞥了一眼：“圣宋元宝折二钱，背‘陕’字版。怎么，沈掌柜现在还有心思玩赏钱币？”
沈墨轩又取出另一枚钱币，并排放在一起：“员外再看这枚。”
周世昌定睛一看，脸色微变：“这...这是圣宋元宝折二钱，但背面为何是‘河’字？”
沈墨轩意味深长道：“员外果然识货。这背‘河’字版，乃河北路铸钱监所出，存世量极少，尤其是这种铜质泛红、字口深峻的初版。”
周世昌心中警铃大作，强作镇定：“那又如何？不过是一枚稀有钱币而已。”
“一枚当然不算什么。”沈墨轩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轻轻推至周世昌面前，“但若是十万贯呢？”
周世昌猛地起身，翻开账册，只见上面详细记录着一笔笔圣宋元宝背河版的收购记录，时间、数量、价格一目了然。最早的一笔交易，竟然是在一个月前！
“这...这不可能！”周世昌面色大变，“你何时...”
沈墨轩悠然道：“当周员外全力炒作崇宁重宝时，我的人正在 quietly 收购这种背河版圣宋元宝。因为数量分散，价格低廉，竟无人察觉。”
周世昌冷汗涔涔而下：“你收购这些旧钱作甚？朝廷即将回收的是圣宋元宝背陕版，与背河版何干？”
沈墨轩笑了：“谁告诉员外，朝廷要回收的是背陕版？”
周世昌一愣：“难道不是？可是...”
他突然想起，这个消息最初是从沈家内部传出的！难道...
“看来员外想明白了。”沈墨轩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那个消息，是我故意放出的烟雾弹。朝廷真正要回收改铸的，是这种背‘河’字版的圣宋元宝。”
周世昌如遭雷击，跌坐回椅中：“为...为什么？”
“因为河北路铸钱监在铸造此版钱币时，私自降低了铜含量，中饱私囊。”沈墨轩缓缓道，“此事已被御史台查实，不日即将公布。所有北河版圣宋元宝都将被回收，每贯兑换新钱只能折八百文。”
周世昌面色惨白：“所以你大量收购...”
“所以我现在手中拥有十万贯即将被朝廷折价回收的钱币。”沈墨轩接口道，“按市价计算，损失将在两万贯以上。”
周世昌脑中一片混乱。他不明白，沈墨轩为何要主动收购这些即将贬值的钱币，又为何要在此刻告诉他这些。
除非...
周世昌猛地抬头：“这些钱币...不是你的？”
沈墨轩抚掌笑道：“员外终于想通了。这些钱币，都是用周员外您的钱买的。”
“什么？！”周世昌霍然起身，打翻了茶盏也浑然不觉。
沈墨轩不慌不忙地解释：“员外可还记得，昨日赵启明以私人名义向周家钱庄借贷五千贯？”
周世昌瞪向李四，李四连忙点头：“确有此事，契约还在...”
“那五千贯，只是冰山一角。”沈墨轩打断道，“过去一个月里，我通过十七个不同的名号，以各种方式从周家钱庄及其关联商号借贷，总计八万贯。所有这些借款，都用于收购北河版圣宋元宝。”
周世昌浑身发抖：“你...你怎可能...我怎么会毫无察觉？”
沈墨轩淡淡道：“因为员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崇宁重宝和生丝期货上了。况且，我用的都是员外的‘自己人’。”
他拍了拍手，雅间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周世昌一见此人，顿时目眦欲裂：“张掌柜！你...你竟然背叛我！”
来人正是周家钱庄的二掌柜张全，周世昌视为心腹之人。
张全躬身道：“员外恕罪，良禽择木而栖。”
周世昌猛地转向沈墨轩：“就算如此，那些钱币现在在你手中，损失自然由你承担！”
沈墨轩摇头轻笑：“员外又错了。所有这些收购，都是以周家钱庄的名义进行的。那些钱币现在都存放在周家的仓库中，账目一清二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远处的期货市场：“员外以为，我为何要选择今日摊牌？”
周世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市场方向忽然一阵骚动，人群如潮水般向某个方向涌去。
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冲进雅间：“员外！不好了！朝廷刚刚贴出告示，宣布回收圣宋元宝背河版，兑换比例只有八折！市场已经大乱！”
周世昌如遭五雷轰顶，踉跄几步，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沈墨轩转身，目光冷冽：“员外现在明白了吗？你手中的十万贯背河版圣宋元宝，转眼间就只值八万贯。而其中八万贯，是用你自家钱庄的资金购买的。”
周世昌咬牙切齿：“沈墨轩！你好狠毒！”
沈墨轩面色平静：“比起员外纵火烧仓、散布谣言、制造挤兑的手段，沈某不过是正当反击而已。”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伙计急匆匆跑来：“员外！钱庄那边挤满了兑付的客户！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我们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
周世昌猛地看向沈墨轩：“你！”
沈墨轩坦然承认：“没错，是我放出的消息。员外应该很熟悉这种手段才对。”
周世昌气得浑身发抖，突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李四连忙上前扶住。
沈墨轩整了整衣袖，淡然道：“看来员外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沈某就不打扰了。告辞。”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步，回头道：“对了，提醒员外一句。明日午时之前，若不能兑付所有客户，钱庄公会将会介入清算。届时，员外的所有资产恐怕都难保了。”
周世昌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沈墨轩！你别得意！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垫背！”
沈墨轩微微一笑：“员外还是先想想如何筹措资金吧。顺便说一句，汴京城内所有大钱庄，我都已经打过招呼，不会有人借钱给你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周世昌在雅间内咆哮。
下楼登上马车，赵启明终于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我们为何要逼周世昌到如此地步？狗急还会跳墙...”
沈墨轩面色凝重：“我逼他的不是绝路，而是一条生路。”
赵启明不解：“生路？”
“周世昌背后还有人。”沈墨轩低声道，“若不逼他到绝境，那个真正的主谋怎么会现身？”
赵启明恍然大悟：“您是说...”
沈墨轩点头：“周世昌虽精明，但如此大的局，单凭他一人之力难以运作。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那我们现在？” “回府等待。”沈墨轩闭上双眼，“鱼儿已经上钩，就看钓线那端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马车行驶在汴京街道上，沿途可见人群纷纷向布告栏涌去，显然朝廷回收钱币的消息已经传开。
忽然，马车猛地停住。
赵启明探头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紧张地回答：“前面有辆马车挡住了去路，看标志是...是蔡府的！”
沈墨轩缓缓睁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终于来了。”
只见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个锦衣老者，缓步走到沈墨轩车前，恭声道：“沈掌柜，蔡相公有请。”
沈墨轩唇角微扬：“终于忍不住了吗？”
他整了整衣冠，从容下车：“有劳带路。”
赵启明急道：“掌柜的，小心有诈！”
沈墨轩回头一笑：“放心，蔡相公若是想对我不利，不会光天化日之下亲自相请。”
随着老者走向蔡府马车时，沈墨轩心中明白，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他也很好奇，这位即将致仕的权相，在这场商战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是幕后主使？是仲裁者？还是...另有所图？
马车缓缓驶向蔡府，汴京城的喧嚣被隔绝在外。
沈墨轩知道，接下来的会面，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