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窗棂上结了层薄冰,把外面的天光滤得发白。苏拉捧着本线装的《春秋繁露》,手指在“天人之际,合而为一”那行字上慢慢划,南方口音里带着点困惑:“天和人咋就合一了?天是高高在上的,人是脚踩泥巴的,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马克正对着幅“天人三策”的插画发呆,画上的董仲舒穿着宽袍,对着汉武帝拱手,旁边画着祥云绕日,看着倒像年画。“我瞅着这是借天说事儿。”他把冻得发红的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就像我妈总说‘老天爷看着呢’,其实就是想让我老实点。”
迪卡拉底从炭盆里夹起块红炭,往铜炉里添了添,火星子“噼啪”跳着,把周围的空气烘得暖乎乎的。“董仲舒说的‘天’,不是抬头看见的云彩星星,是个大规矩。”他指着墙上的挂历,“你看这二十四节气,清明种瓜,霜降收菜,人要是不顺着来,庄稼就长不好——这就是天和人打交道的法子。”
苏拉忽然想起外婆家的老灶台,烟囱正对着院里的老梨树。外婆总说“灶王爷和树神得处好”,烧火时从不把火星溅到树根,秋天摘梨时也总留几个在枝头。“这算不算‘天人感应’?”她眼睛亮晶晶的,“人敬着天,天也照着人。”
“算老百姓的土办法。”迪卡拉底从书架上抽了本《汉书·董仲舒传》,翻到“天人三策”那段,“汉武帝问他治国的法子,他说‘天有阴阳,人有伦理;天有四季,人有规矩’。意思是社会乱了,天就会降灾;社会顺了,天就会降福。这其实是给皇帝提个醒:你要是胡来,老天爷可不答应。”
马克突然“嗤”了一声,他爸去年在河滩上盖鸡棚,村里人劝他“那地方涨水就淹”,他爸不听,结果夏天一场大雨,鸡棚冲得只剩几根木头。“这算不算天给的警告?”他挠挠头,“我爸现在总说‘还是老辈人说得对,不能跟老天爷较劲’。”
“较劲得看咋较。”迪卡拉底往炭盆里扔了块松果,香味慢悠悠散开,“董仲舒说‘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不是说天真会生气,是说万物有自己的性子。就像这松果,得晒够了太阳才开裂,你非得用锤子砸开,里面的籽儿就废了。”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冬天落光叶,春天冒新芽,这是天的规矩;人尊老爱幼,不偷不抢,这是人的规矩——俩规矩得合上拍,不然就出乱子。”
苏拉想起村里的龙王庙,天旱时全村人去烧香,不是真信龙王爷能降雨,是想借这机会商量挖渠引水的事。“是不是借天的名头,办人的事?”她把笔记本往马克那边推了推,“就像董仲舒借天说伦理,其实是想让人守规矩。”
“聪明。”迪卡拉底笑了,“那时候的人信天,就像现在的人信法律。你跟老百姓说‘得孝顺爹妈’,他可能不听;你说‘不孝爹妈,天打雷劈’,他就怕了。董仲舒就是把人的规矩,绑在天的规矩上,让大伙儿更当回事。”他翻开《春秋繁露》,指着“王者配天”四个字,“连皇帝都得听天的,老百姓才更愿意听皇帝的,这社会秩序就稳了。”
马克掏出手机,翻到前几天拍的沙尘暴照片,黄乎乎的天,人都戴着口罩。“这算不算天给的警告?”他语气里带着点认真,“现在人总砍树、排污水,是不是违了天的规矩?”
“算新时候的‘天人感应’。”迪卡拉底叹了口气,“以前的人怕洪水、怕旱灾,现在的人怕污染、怕变暖。天还是那个天,只是警告的法子变了。董仲舒说的‘合一’,放到现在就是人与自然得好好相处,你敬着它,它才护着你——这道理,两千多年没变。”
苏拉忽然想起自己的画,她画过幅《山和人》,山上的树绿油油的,山下的人笑盈盈的,老师说“这画看着踏实”。“是不是人守着人的规矩,天守着天的规矩,就啥都顺了?”她笔尖在纸上画了个圆圈,把天和人圈在一块儿。
炭盆里的火慢慢弱了,松果的香味还在飘。马克把手机里的沙尘暴照片设成屏保,说“得让自己记着,别跟天较劲”。苏拉则在笔记本上写“天的规矩,人的本分”,字里行间透着股透亮。
窗棂上的冰开始化了,水珠顺着木缝往下滴,像在给这古老的话题,添上点新的注脚。迪卡拉底看着两个学生,忽然觉得董仲舒说的“天人合一”,从来都不是玄乎的道理,就藏在挖渠引水的土路上,藏在不跟自然较劲的本分里,藏在每个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心里——天和人的秩序,说到底,就是互相给面子,彼此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