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烧透了半边天,客栈二楼走廊被染成一片暖金色。
孙家的马车又停在了客栈门口。
赵清璃走到最东头那间房门前,抬手欲叩,又顿住。
“郡主找少爷?”
阿福抱着个空铜盆从隔壁探出头,小声道,“少爷今日怪得很,就上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就把自个儿锁屋里,水米未进,喊他也不应,闷葫芦似的。”
赵清璃指尖蜷了蜷,收回手。
“知道了。”
她声音听不出情绪,转身下楼,裙裾拂过木质楼梯,发出极轻的声响。
走到拐角处,脚步微顿,侧目回望那扇紧闭的房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楼下的一辆青呢马车早已候着。车帘半卷,露出孙九思温润含笑的眉眼。
“清璃妹妹,”他伸手欲扶。
赵清璃略一颔首,避开他的手,自行提裙登车。
车帘落下,隔断最后一丝天光。
马蹄声脆,碾过青石板上的水光,驶向贵胄聚居的街巷。
客栈二楼那扇紧闭的窗,“吱呀”一声推开条缝。
林云舟忽地拉开房门,像阵风似的卷下楼。
“少爷!您去哪儿?晚膳……”
阿福的喊声被甩在身后。
林云舟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看门!别跟来!”
他钻进隔壁一条更暗的窄巷。
里头早蹲着四个精壮汉子,清一色短打,眼神带着市井的彪悍。
“林少爷。”为首的黑脸汉子掂了掂林云舟抛来的钱袋,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
都是他聘来的打手。
今天,他要学水泊梁山,也来大闹一回东京城!
夜色渐浓,孙府花厅却亮如白昼。
水晶灯盏映着满桌珍馐,光晕流转。
孙相孙廷敬端坐上首,紫檀木太师椅衬得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
夫人周氏坐在一旁,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目光却像细密的梳子,一遍遍梳理着赵清璃的衣着举止。
“清璃丫头,尝尝这蟹粉狮子头,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周氏亲自布菜,银箸点在白瓷碟边,“你九思哥哥知道你爱吃,一早吩咐做的。”
孙九思含笑望着赵清璃,目光灼灼:“母亲说的是,清璃妹妹去了临安,想必想念京中口味了。”
赵清璃垂眸,看着碗中那团浇了浓汁的肉圆,并未动筷。
“劳伯母费心。”
她声音清泠,听不出喜恶。
孙廷敬捋了捋短须,慢悠悠开口。
“清璃啊,你父王的事,老夫在朝中也很关注。晋王案和国舅爷的谋逆案扯在一起,牵连甚广,确实令人忧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赵清璃脸上,“不过,事在人为。你和九思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都是好孩子!晋王的事,不会影响你当我孙家的儿媳妇!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就算到了圣上那儿,我也照样理直气壮!“
周氏立刻接话,语气带着诱哄般的柔软:“正是这话!九思这孩子,对你一片痴心,这些年谁都瞧不进眼里。清璃丫头,你是个明白人,莫辜负了九思。”
孙九思适时握住酒杯,眼神热切得几乎要将人灼穿:“清璃妹妹,孙家上下,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你父王那里,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
花厅里静了一瞬,只闻灯花细微的爆裂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赵清璃身上。
她缓缓放下银箸,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竿宁折不弯的翠竹。
清冷的眸光扫过孙廷敬精明的脸,掠过周氏殷切的笑,最后停在孙九思那双写满势在必得的眼睛上。
“伯父伯母厚爱,九思哥哥情深,清璃铭感五内。”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满室浮华。
“然父亲之事,自有国法公断,清璃不敢以私情相挟,更不敢以此作为婚嫁筹码。”
她顿了顿,迎着孙氏夫妇骤然凝滞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况——”
这一字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清璃心中,已有所属。”
孙九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
“是何人?可是随你一同来京的那位公子?”
赵清璃视若无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九思哥哥莫要再问了。总之其人微末,也无大志,然我心已许,不敢有负。”
砰!
孙九思手中的酒杯脱手砸在桌上,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开来,洇湿了织锦桌布。
周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孙廷敬眼神骤冷,花厅里落针可闻。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孙九思靠在车壁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清璃妹妹,今日之言,我只当是你一时意气。我知你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救父,我不该此时与你谈及儿女之事。我会等你,等一切落定,等你想清楚!”
赵清璃闭着眼,靠在另一侧车壁,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马车在离客栈还有好长一段路就被郡主叫停了。
她下马车步行,只是不想被某人看到,打翻醋瓶,平生误会。
孙九思只好应着离开。
她在夜风带着凉意拂面,吹散了些许车厢里的窒闷。
她揉着额角,正要拾阶而上,脚步却猛地顿住。
客栈门廊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影。
蜷缩着,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夜的大狗。
听到脚步声,那人猛地抬起头。
是林云舟。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破了皮,渗着血丝。额角肿起个大包,蹭破了油皮。
可怜的叫人心疼。
关键他还咧开嘴,笑着。
扯痛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表情有些滑稽。
然后,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
掌心摊开。
一枚玉佩静静躺在他带着擦伤和污迹的手心里。
正是她母亲留给她、被赌场掳了去的——“守璃玉”。
“还给……你。”
林云舟的声音嘶哑,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欢喜和笨拙的讨好。
“拿……拿回来了。”
赵清璃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看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看着他脸上狼狈不堪的伤痕,看着他眼中那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的、近乎孩子气的亮光。
瞬间明白了一切。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撞得她鼻尖发酸。
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拂过玉佩冰凉的表面,然后,紧紧攥住。
“你……”她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哑,“……去了赌坊?”
林云舟傻笑两声,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我找了两个人,去把他们灭了!轻松!”
真是鸭子死了,嘴硬!
赵清璃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攥紧玉佩,扶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进客栈。
他扶着门框,慢慢站起身,吃了几缸子的醋,此刻才迎来一点甜。
夜深人静。
客栈走廊尽头,赵清璃的房门紧闭。
林云舟睡不着,来到她门外,已经徘徊了不知多少圈。
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终于,他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叩响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叩、叩。”
声音轻得像落叶坠地。
里面没有回应。
林云舟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郡主……睡了吗?”
“我……我知道我没用。天生就是个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拼了全力读书,好不容易考上了举人,还是最后一名。”
“读书读不好,做生意也半吊子,连……连护着你的东西,都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
“孙九思……他才是跟你一个世界的人。他……他能帮你,能救你阿父,能让你……重新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
“我……我只会拖累你……”
“从明天开始,我就乖乖做你身边的一个仆从,一直到汴梁的事情办完。之后,你留下来,我就回临安去。还做我的‘废物少爷’……也挺好的……”
“真的……只要你过得好……我怎么都行……变回一坨烂泥都行”
“可是,就是有一点点舍不得。我没想过,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位像仙子一样的娘子,而且还是一位郡主,你有时候凶巴巴的,有时候又温柔的要死,我就像掉在米缸里的老鼠一样,宁愿一辈子都爬不出来。”
话音落下,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林云舟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起身离开时——
“砰!”
房门被猛地拉开!
赵清璃站在门口,一身素白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却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她几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林云舟。
“林云舟!”
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尖又利,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这个懦夫!”
“你没脑子吗!”
“你们林家怎么会有你这样又自卑又胆小的人!”
“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超级笨蛋!”
她每骂一句,就逼近一步,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烧毁他所有的退缩和自怜!
连日来的委屈、心疼、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有什么资格把我推给别人?!”
“孙家?孙九思?救父王?做回郡主?”
她嗤笑一声,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讽和痛楚。
“我赵清璃要什么,不要什么,轮不到你来安排!更轮不到你用这种方式,来成全你那点可怜又可笑的‘牺牲’!”
林云舟被她骂懵了,仰着头,错愕地看着她,有些懂,有些又不懂。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可辩解什么呢?
下一秒!
赵清璃猛地俯下身!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宣告,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唇!
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在林云舟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她带着绝望的温柔。
滚烫。
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云舟所有的混沌和自卑!
脑中“轰”的炸开,瞬间一片空白!
只剩下唇间感受的那陌生而滚烫的触感,和鼻尖萦绕的、独属于她的清冽冷香。
时间停滞,世界失声。
下一瞬——
他反客为主,不再是承受,而是更猛烈地回吻过去!
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和唇齿间激烈厮磨的细微水声。
他毫无章法,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彻底点燃的困兽,凭着本能去攫取、去确认那滚烫的相爱。
她缱绻缠绵,灼穿了他所有的混沌、自卑和错愕,用鼻尖萦绕的冷梅香,截断他所有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