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彻底撕裂了夏口宁静的夜空,冲天的火光将黝黑的江面与巍峨的城墙映照得如同血染的白昼。
江东军主力在孙策那面猎猎飞扬的“孙”字大纛指引下,对夏口城南门及东侧水寨发起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冲击。攻势如潮,一波高过一波,带着不惜一切代价、誓要在此夜踏平夏口的决绝。
“弓弩手,三轮连射!覆盖城垛,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楼船前压!艨艟策应!撞木对准水寨栅栏,给我狠狠地撞!”
“登城锐士,随旗前进!先登城头者,赏千金,连升三级!”
孙策身披那标志性的耀眼金甲,如山岳般屹立在主攻楼船的船首,尽管未亲自参与第一波攀爬,但他手中紧握的古锭刀刀锋映着火光,他如炬的目光扫过战场,每一个看到他身影的江东儿郎都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力量,嘶吼着向前冲杀。箭矢如同飞蝗般密集,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一波又一波地泼向城头和水寨。巨大的楼船在无数小型战船的簇拥下,如同移动的堡垒,以船首包裹铁皮的沉重撞木,一次又一次地悍然撞击着水寨的木质防御工事。每一次撞击都引发惊天动地的巨响,木屑横飞,栅栏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碎。
城头之上,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更有那烧得滚烫、恶臭扑鼻的“金汁”被倾泻而下,触之皮开肉绽,惨不忍睹。江东的登城死士们,口衔利刃,一手举着盾牌艰难抵挡来自上方的死亡风暴,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湿滑的云梯或飞钩绳索,在摇晃中奋力向上攀爬。不断有人中箭,或被巨石砸中,带着凄厉的惨嚎从高处坠落,在江水中溅起一团团猩红的水花,但后面的人立刻怒吼着填补上空缺,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战意,继续向上亡命攀登。
黄祖亲临南门城楼,声嘶力竭地指挥防守,额头青筋暴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今夜江东军的攻势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疯狂和坚决。箭矢的密度,撞击的力度,以及那些江东兵卒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都在给一个信号——孙策要在此刻,倾尽全力,一举定乾坤!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后退者斩立决!弓弩手不要停!滚木礌石往下砸!火油!快,倒火油,点火!烧死他们!”黄祖的嗓音已经因为极度的嘶吼而变得沙哑变形,他坚信孙策的主攻方向就在眼前,所有的预备队,包括他压箱底的精锐亲兵,都被毫不犹豫地调往了南门和东线水寨。城西及后方的守备力量,在激烈的战事中被不断抽空,变得前所未有的薄弱。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紧张、恐惧和杀戮而扭曲的面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牢牢吸附在这片血肉磨坊般的正面战场。
就在正面战场厮杀达到沸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城墙一线时,那几艘承载着奇袭使命的江东快船,已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借着阴影和震天喧嚣的完美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夏口城西侧一处芦苇密布的荒僻河汊。
船底轻轻擦过松软的河滩,两百名精挑细选的江东锐卒,在带队校尉一个凌厉如刀的手势下,如同鬼魅般跃船登陆,迅速隐没进河滩后方那片倚靠丘陵的黑暗林地。他们身着深色水靠或轻甲,脸上涂抹着混合了炭灰的泥浆,装备着利于近战劈砍的环首刀、短戟,背后背负着密封的火油罐和引火之物。行动间,只有皮甲与枝叶摩擦的细微窸窣和极力压抑的呼吸声,队伍如同暗影流淌,与夜色完美融合。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致命——夏口城后方,靠近内河码头的那几处连绵的大型粮仓和辎重营。这是经过反复推演选定的要害,一旦成功焚毁,夏口军心必然崩溃,坚城亦将不攻自破。
奇袭队在茂密且地形复杂的林间快速而谨慎地穿行,带队校尉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尽管正面攻势吸引了敌军主力,但黄祖并非无能之辈,对粮草命脉,绝不可能全无戒备。
果然,在潜行不到一里,即将接近林地边缘时,前方负责探路的尖兵如同被冻结般骤然停顿,随即打出了一个极其隐蔽、代表“危险,有暗哨”的手势!
校尉心头猛地一沉,立刻手臂一压,全体队员如同水滴入沙般瞬间隐入树干后、灌木丛、地面凹坑,连呼吸都几乎停止。透过枝叶缝隙,可以看见林外通往粮仓的主要道路上,一队约五十人的荆州巡哨正举着火把,不紧不慢地沿固定路线巡逻,盔甲碰撞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在寂静的林边格外清晰。
万幸,这支巡哨队似乎并未察觉林中的异常,只是例行公事地走完既定路线,便转向了另一条岔路,脚步声和火光逐渐远去。
校尉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但警惕性已提升至巅峰。他再次打出几个复杂的手势,队伍如同无声的水流再次向前移动,更加小心地利用每一片阴影、每一处地形起伏进行迂回,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向着数里外那在夜色中隐约显出巨大轮廓的粮仓区继续潜行。
与此同时,夏口城南门及水寨的激战已进入最惨烈的绞肉机阶段。江东军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啸,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多处城段爆发了残酷的城头争夺战,双方士卒挤在狭窄的城墙上,用刀砍,用矛刺,用牙咬,用头撞,鲜血浸透了每一块墙砖,残肢断臂四处散落。黄祖甚至亲自拔剑,带领亲卫将一股刚刚冒死攀上城头的江东锐卒硬生生砍杀殆尽,飞溅的温热血液糊了他一脸,他也只是随手抹去,继续声嘶力竭地指挥部下堵住缺口。他全部的精力、所有的判断,都牢牢被钉在眼前这决定生死存亡的血战之上,坚信孙策的主力和他本人就在这城墙之外。
“快!把最后那队刀斧手也给我调上来!堵住缺口!不能让一个江东兵站稳脚跟!”黄祖的声音因极度亢奋和体力透支而剧烈颤抖。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那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后方的空虚已然暴露。
奇袭队历经艰险,凭借着高超的潜行技巧和近乎本能的战场嗅觉,终于成功渗透到距离目标粮仓仅百余步的一片茂密灌木丛与残垣断壁之后。透过缝隙,他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粮仓那巨大、沉默的轮廓,在零星火把的映照下如同匍匐的巨兽,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属于谷物的干燥香气——这香气,即将被火焰与焦糊取代。
胜利仿佛触手可及。带队校尉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和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右手缓缓举起,就准备发出那石破天惊的突击命令——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挥下的电光火石之间,异变陡生!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到极点的尖啸,猛地从他们侧翼不远处的黑暗树冠中射向夜空,炸开一团虽然微弱但在深沉夜色中无比刺眼的火光信号!
“敌袭!林中有埋伏!在粮仓方向!快!”几乎是同时,几声因极度惊骇而变调的呐喊,如同丧钟般敲碎了后方的死寂!
行踪暴露!终究还是没能完全避开所有暗哨!一名隐藏在树冠深处、极富耐心且观察力惊人的荆州暗哨,凭借一点微小的动静和运气,捕捉到了这支完美潜行队伍在最后时刻露出的一丝致命破绽!
“行踪已露!强攻!点火!能烧多少烧多少!以火为号,死战到底!”带队校尉目眦欲裂,瞬间明白完美的偷袭已化为泡影,此刻唯有以命相搏,尽力完成任务的最终目标!他咆哮着,第一个从藏身处猛冲出去。
“杀!!为了江东!为了吴侯!”
两百名江东死士知道退路已绝,潜伏无望,反而激起了骨子里最凶悍的血性。他们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兽,又似扑向烈焰的飞蛾,从阴影中怒吼着冲出,不再掩饰行踪,以最快的速度,化作数道黑色的死亡旋风,直扑最近的那几座巨大粮仓!
战斗瞬间爆发,且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贴身肉搏。
一名江东锐卒刚将火油罐砸向仓廪木墙,火折子尚未掏出,侧面一名荆州巡逻兵怒吼着挺矛刺来!那锐卒竟不闪不避,任由长矛刺穿自己的肋部,同时猛地前冲,用身体卡住长矛,手中环首刀顺势狠狠劈入对手的脖颈,热血喷溅了他满头满脸。他踉跄着,用尽最后力气将点燃的火折子扔向浸满火油的墙壁,橘红色的火苗“轰”地窜起,映照着他缓缓倒下的、带着一丝狞笑的脸。
另一处,三名江东死士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型战阵,环首刀舞得如同风车,死死挡住七八名荆州守军的围攻,为身后的同伴争取泼洒火油的时间。刀锋碰撞,火星四溅,不断有惨叫声响起,有人倒下,但缺口立刻被后面的人填补。一名江东死士小腿被砍中,扑倒在地,却猛地抱住一名敌兵的腿,狠狠一口咬在其大腿动脉上,敌兵惨嚎着倒下,两人翻滚着,最终一同被乱刀分尸。
带队校尉更是勇不可当,他左臂已被弩箭射穿,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右手那柄已经砍出数个缺口的环首刀化作索命的寒光,每一次劈砍都势大力沉,接连将两名试图靠近点火同伴的荆州什长劈翻在地。他浑身浴血,状若疯虎,嘶吼着指挥残余部下向粮仓深处突进:“往里面冲!点燃最大的那座!”
然而,黄祖布置的防御体系底蕴在此刻显现。尽管事发突然,但驻扎在粮仓附近的荆州守军和应急巡逻队反应极快,他们从营房、哨塔、各个通道中有序涌出,在底层军官的呼喝下,开始组成枪阵,用密集的矛林阻挡江东死士的决死冲击。更多的箭矢从刁钻的角度射来,如同毒蛇吐信,不断有冲锋中的江东士卒中箭扑倒。
火光在几处粮仓的边缘蔓延开来,浓烟滚滚,谷物燃烧的噼啪声混杂着垂死者的呻吟和兵刃入肉的闷响。江东死士们自知生还无望,个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命想要冲破阻拦,将手中燃烧的火把投向更深处,甚至有人身上燃着火苗,狂笑着扑向荆州守军的枪阵,用身体为同伴创造刹那的机会。而荆州守军也深知粮草重于性命,同样拼死抵抗,用刀剑格挡,用身体冲撞,徒手去扑打火焰,抓起沙土扬向火头,与这些如同附骨之疽的敌人绞杀在一起,用血肉之躯构筑最后一道防线。
但终究,寡不敌众,奇袭失去了突然性,便陷入了消耗的泥潭。
随着越来越多的荆州援军赶到,包围圈不断收紧。残余的江东死士被分割、包围,然后在一片片狭小的区域内,进行着最后绝望的搏杀。刀光闪烁,血花飞溅,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此起彼伏,每一秒都有人倒下。
当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勉强驱散部分黑暗,将天际染成一片凄凉的灰白时,夏口城后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终于渐渐停息。正面战场,久攻不下的江东军在指令下,带着不甘与疲惫,如同退潮般缓缓撤去,留下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破损的攻城器械以及江面上依旧漂浮燃烧的残破船板。
而在城后方,战斗已经彻底结束。大部分粮仓得以保全,只有最外围的两处仓廪被部分焚毁,损失了一些粮食,黑黢黢的残骸兀自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而那两百名江东精锐,除极少数身负重伤陷入昏迷被俘,或凭借高超水性,在混乱中侥幸遁入附近错综复杂的水道逃生外,几乎全军覆没。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焦黑泥泞、混杂着血水和灰烬的地面上,姿态各异,却都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搏杀与决绝,无声地诉说着这次行动的惨烈与失败的终局。
消息几乎同时传回了江东大营和夏口城内。
孙策看着被亲兵抬回来的寥寥几名重伤员和带回的噩耗,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寄予厚望的奇袭利刃,竟以如此彻底的失败而折断。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支撑帐篷的坚硬木柱上,碗口粗的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低吼道:“黄祖老贼!我誓杀汝!”
周瑜站在一旁,轻轻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带着清晨湿冷和远方血腥气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一丝深藏的痛惜:“伯符,是我低估了黄祖。即便主力被牵制,其对要害之地的防范依然严密如铁桶。此计……失败了。”他坦承了自己的失算,同时也对黄祖那近乎固执的谨慎有了更深的认识。
而在夏口城内,黄祖看着被迅速扑灭的火灾现场和清点出来的伤亡报告,在庆幸保住了大部分粮草的同时,也是阵阵后怕,冷汗浸湿了内衫。孙策军的悍勇、决死精神,以及那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手段,都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他更加坚定了固守待援、绝不轻易出战的决心,同时用带着颤抖却异常严厉的声音下令:“传令!从即日起,对所有要害区域,尤其是粮仓、武库、水门,防务再检查、再加固!夜间巡逻和暗哨增加一倍,不,两倍!各处明暗岗哨轮换时辰每日变更!绝不能再给孙策小儿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江夏的战局,在经历了一次精心策划却功败垂成的奇袭后,再次回到了残酷而漫长的正面消耗与僵持。孙策的复仇之路,似乎比预想中更加漫长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