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州牧府邸。
暮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铺着冰凉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室内,名贵的熏香自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试图驱散那份因北方不断传来的紧急战报而悄然弥漫开的无形燥热与沉重压抑。
刘表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玄色宽大儒袍,更衬得他身形清癯,面容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也难掩眉宇间深深的倦意。他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微凉的茶汤,目光却并未落在茶水上,而是有些失焦地望着厅堂一角,仿佛能从那尊古朴兽首香炉中不断逸出的青烟里,窥见中原大地正在上演的铁血厮杀与权谋诡谲。
他年事已高,鬓角早已斑白如雪。遥想当年,单骑入荆州,平定宗贼,安抚士族,何等英姿勃发。然而漫长岁月与荆州内部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早已将那份锐气磨砺成了如今的持重,或者说,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疲惫与近乎本能的谨慎。他不仅是荆州牧,更是鲁恭王之后,汉室苗裔,这个身份,在承平之时是荣耀,在这乱世,却常常是枷锁。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厅内的沉寂。首席谋士蒯良与掌握荆州水陆兵权的妻弟蔡瑁,一前一后步入堂内。两人的脸色都带着与这暖融春色格格不入的凝重。
“景升公,”蒯良微微躬身,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长安来的天使已至驿馆,言明携天子诏书而来,需主公亲迎。”
刘表眼皮缓缓抬了抬,并未感到太多意外。如今天下,吕布挟持天子,踞守关中,这道来自长安的诏书,迟早会降临襄阳。他缓缓将茶杯置于案几之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与疲惫:“可知所为何事?”
蔡瑁性子远比蒯良急躁,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语气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不满与抵触:“还能为何事?必是那吕布,假借天子之名,欲驱使我荆州精锐北上,为他火中取栗,与河北袁本初拼个你死我活!他坐收渔利!”
蒯良看了蔡瑁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转向刘表,语气更为严谨地补充道:“德珪所言,虽言辞激烈,然大意不差。据良所知,诏书内容,乃是严厉斥责袁绍‘世受国恩,位极人臣,不思报效朝廷,匡扶汉室,反行不臣之举,勾结乌桓、黑山等胡虏贼寇,祸乱中原州郡,荼毒大汉百姓’,故而命我荆州,以汉室屏藩之责,起兵北上,共讨此国贼。”
“勾结外族,祸乱中原……”刘表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与嘲讽。这顶帽子扣得又大又狠,尤其是对他这等素以汉室宗亲、朝廷柱石自居的人而言,近乎于道德与名分上的绑架,让他难以轻易回避。
蔡瑁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袁本初或用黑山贼以牵制吕布,或默许乌桓劫掠边郡以疲敝敌境,此乃诸侯争霸之常事,何来‘勾结外族,祸乱天下’之说?分明是那吕布,借天子之名,行挑拨离间之实,欲令我荆州与河北结怨,他好从中取事!景升公,万不可中此奸计!我荆州带甲十余万,舟船数千,沃野千里,民富粮足,足以保境安民,何必要主动卷入河北与中原那摊浑水?正当固守根本,高筑墙,广积粮,坐观成败,方为上策!”
他的态度鲜明而坚决,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荆州本土豪强,尤其是掌握着核心水军和大量私兵的蔡氏、蒯氏、黄氏等大族的共同利益。北伐劳师动众,耗费的巨量钱粮、损失的私家部曲,最终都要由他们承担。即便侥幸获胜,最大的受益者也是远在长安的朝廷(实为吕布)和声望提升的刘表,于他们这些地头蛇有何实质好处?倘若战败,荆州元气大伤,他们更是首当其冲,利益受损。
刘表沉默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砂茶杯壁,感受着那一点凉意。蔡瑁的话,他何尝不明白?荆州,是他半生心血经营的根基,却也像一座华丽的牢笼,将他紧紧束缚。北面是势力急剧膨胀的袁绍,西面是名义上归附朝廷但实则独立的张鲁和暗弱的刘璋,东面……虽然孙策正全力经略江东,与王朗纠缠,暂时无暇西顾,但那个勇猛锐进的年轻人,终究是心腹大患。荆州,看似稳如磐石,实则身处四战之地,周边强敌环伺,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基业倾覆,万劫不复之境。
蒯良见刘表久久不语,知他内心挣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如锥子般直指问题的核心:“景升公,德珪之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立足于荆州本土安危,无可厚非。然,天子诏书,非同小可,代表着汉室正统与大义名分。我荆州历来尊奉朝廷号令,景升公亦是以汉室宗亲、镇南将军、荆州牧之身份牧守此地,教化百姓。若公然抗旨不尊,恐尽失天下士民之心,大义名分有亏,日后必予四方强敌以口实。届时,无论关中吕布、河北袁绍,乃至江东孙氏,皆可借此发难,斥我为汉室逆臣,兴兵来犯,我荆州则将陷入四面楚歌之绝境。”
他略微停顿,仔细观察着刘表神色的细微变化,才继续沉声道:“况且,退一步言,袁绍如今势大,若其真能迅速吞灭曹操,尽得兖、豫、徐之地,整合中原之力,其兵锋之盛,将难以想象。届时,他下一个目标,是会西向与吕布争锋,还是会南下来取我荆襄九郡?以袁本初之野心,恐怕后者可能性更大。若到那时,我荆州独力面对携大胜之威的河北强兵,又能支撑几时?”
刘表终于抬起头,浑浊却依旧不失锐利的目光看向蒯良,声音低沉:“那依子柔之见,该当如何?既要全君臣大义,又不至使我荆州子弟徒然流血,根基动摇?”
蒯良微微躬身,从容道出早已思虑成熟的方案:“良以为,当此两难之境,可效仿古人‘阳奉阴违’之策,或曰‘虚张声势,静观其变’。天子诏书,不可不遵,否则我荆州忠义之名受损,日后难以立足于天下。然我荆州之精锐,亦不可轻动,以免无谓损耗,动摇根本。”
他移步至厅中悬挂的巨幅荆州及周边地域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南阳郡的治所——宛城:“可遣一员稳重善战之大将,譬如文聘将军,率军两万,北上至宛城,就此屯驻。大张旗鼓,作出兵锋北向,威胁袁绍南下之师侧翼(主要指颍川、汝南一带南下袁军)之态势。如此,一则可回应天子诏命,向天下彰显我荆州忠于汉室、遵从朝廷之心,保全景升公与荆州之大义名节;二则,我军主力并未真正北上与袁绍决战,只是陈兵边境,既可观望中原战局演变,又可保我荆州北境门户南阳之安全。”
他转过身,面向刘表,总结道:“此乃进退有据之策。若袁绍迅速击败曹操,我军在宛城可按兵不动,届时甚至可遣密使与袁绍沟通,言明我乃奉诏行事,不得已而为之,以期缓和关系。若曹操能支撑日久,或吕布在并州方向有所斩获,致使袁绍陷入东西两线作战之困境,我军或可相机而动,伺机夺取颍川南部等临近之地,至少可凭借宛城坚壁,确保南阳郡乃至荆州北部无虞。此策,名为北伐,实为自保与观望,可谓眼下之万全策。”
“万全?只怕是首鼠两端,两头不讨好!”蔡瑁忍不住再次反驳,语气激烈,“出兵两万,人吃马嚼,耗费钱粮无数,却逡巡于宛城不前,袁绍会认为我荆州怯懦无能,徒有其表;吕布则会认为我敷衍塞责,毫无诚意。一旦中原战事稍有不利,袁绍迁怒于我,或者吕布怪罪,我屯于宛城之兵,孤立于北,必将首当其冲,成为他人砧板之肉!”
刘表听着麾下最为倚重的文武二人激烈争论,心中那架天平左右摇摆,难以决断。他既不愿开罪掌控着天子、占据大义名分的吕布,更不愿在局势未明之时,与实力雄厚的袁绍彻底撕破脸皮,将荆州卷入战火。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始终是维系荆州这片土地的安宁与繁荣,让他治下的百姓,能在这乱世中得一隅偏安。
良久,他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身居高位者特有的、面对大势时的无力与深深的无奈。眉宇间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又深刻了几分。
“罢了…便依子柔之策吧。”刘表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依旧保守的决定,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即日便命文聘为将,统兵两万,北上进驻宛城。传令于他,务必严守城池,加固防御,非有我亲笔手令,绝不可擅自渡过汝水,与袁绍军接战。多派精干斥候,深入颍川、汝南等地,仔细打探袁曹战况及各方动向,一有消息,立刻飞马报来襄阳,不得有误。”
“景升公!还请三思!”蔡瑁面露急色,还想再做最后的劝谏。
刘表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德珪,不必再言,我意已决。荆州,不能乱,此乃根本。此举,不过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全我刘景升作为汉室宗亲的臣节,也给我们自己,留一条回转的余地,留一个…冷静观望、待机而动的机会。”
他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再次投向香炉中袅袅不绝的青烟,仿佛想从那变幻不定的烟雾轨迹中,寻找到一条能真正保全荆州、延续这偏安局面的坦途。然而,身处乱世洪流,漩涡中心,又有谁能真正独善其身?这道北上宛城、陈兵边境的命令,如同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也彻底打破了荆州维持已久的平静表象,预示着这片被誉为“天下腹心”的富庶之地,其统治者试图超然物外的幻想,终将破灭,它终究无法完全置身于这场正席卷北方、决定未来天下归属的惊天风暴之外。
文聘在襄阳城外大营接到这道命令后,沉默良久。他仔细阅读了军令的每一个字,然后默默地开始整顿兵马,调配粮草。两万荆州精锐士卒,带着对北方战事的迷茫、对未来的些许不安,以及严格的军令约束,踏上了北上的路途。他们的目的地宛城,如同一枚被刘表小心翼翼放置在巨大棋盘边缘的棋子,进退攻守,皆不由己,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等待着来自北方那场决定中原命运的大战,最终会掀起怎样的滔天波澜,又将把这枚棋子,冲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