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这座曾经扼守河北通往中原咽喉的坚城,如今已难以辨认往昔的雄姿。
目之所及,尽是断壁残垣。昔日高耸的城墙如同被洪荒巨兽疯狂啃噬过,布满巨大缺口和崩塌的垛口,墙体上投石机砸出的深坑密密麻麻,焦黑的火燎痕迹与暗红色的血污交织,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卷。护城河早已被双方士兵的尸体、碎石和土袋彻底壅塞,变成了一潭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暗红色泥沼。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令人窒息——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尸体在初春微暖天气下加速腐烂的恶臭、火油焚烧后的刺鼻焦糊,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共同笼罩着这片废墟。
得到韩猛带来的三万生力军和大量补充的攻城器械后,颜良发动的攻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和频率。尤其是那数十架重新打造、威力更胜从前的大型投石机,它们被推到更近的距离,日夜不停地咆哮着,将数百斤重的巨石如同陨石般抛向摇摇欲坠的城墙。
守军的抵抗已经微弱如风中残烛。箭矢早已耗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连拆毁城内房屋获得的砖石都快要告罄。于禁身披数创,那身曾经光亮的明光铠如今破碎不堪,被干涸和未干的血迹彻底染成暗褐色。他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佩剑,勉强站立在城头,望着城外如同潮水般无边无际的袁军,身边仅存的部下个个带伤,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然离体。
“将军!撤吧!从东门走,或许…或许还能冲出去,与主公会合!”一名左臂诡异扭曲、显然已经折断的副将,带着哭腔嘶喊道,他的脸上混杂着血污、灰尘和泪水。
于禁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撤退?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黎阳一失,兖州北部门户洞开,袁绍大军便可沿黄河长驱直入,兵锋直指鄄城、濮阳这些根本之地……主公在白马的压力将倍增……
然而,现实残酷得不容任何幻想。他环顾四周,还能勉强握持兵器的士兵不足千人,而且人人带伤,步履蹒跚。箭囊空空如也,刀剑卷刃甚至折断。继续坚守,除了让这些忠诚的部下为自己陪葬,让这座城池彻底化为鬼域,再无任何意义。
“……”于禁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仿佛有砂石摩擦,最终,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带着血沫的字:
“…撤…退…”
“所有…还能动的人…随我…从东门…突围…去…白马…”
这命令如同最后一丝微光,点燃了残存守军求生的本能。在于禁和少数尚有行动力的军官带领下,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开始向着东门方向,进行着最后也是最惨烈的突围。
然而,颜良和韩猛显然不打算让任何一条漏网之鱼逃脱。袁军的“先登死士”和精锐步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城墙缺口、从尚未完全占领的街巷、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来,死死咬住撤退的曹军。
突围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鲜血。狭窄的街道成了新的屠宰场。曹军士兵相互搀扶着,用身体为同袍抵挡从背后、侧面刺来的长矛利刃。不断有人倒下,发出最后的惨嚎。于禁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且战且走,几次被袁军小股精锐截住,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他破碎的战袍。当他终于能看到东门那同样残破不堪的城门楼时,回头望去,身边还能跟随的,已不足百人,且个个如同血人。
“打开城门!冲出去!”于禁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得几乎不似人声。
残存的士兵奋力推开沉重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城门,外面,早已接到命令的袁军游骑严阵以待,冰冷的马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又一场血腥的厮杀在城门口瞬间爆发。于禁仿佛回光返照,挥舞着那柄几乎快要折断的佩剑,状若疯虎,竟真的凭借一股悍勇之气,在亲兵以生命为代价的掩护下,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带着最后数十骑,冲出了这座沦陷的城池,头也不回地向东南方向亡命奔去。
身后,黎阳城彻底陷落。袁军的旗帜被高高插上残破的城头,迎风招展,宣告着这座曹操经营多年的河北屏障,正式易主。颜良和韩猛站在最高处,冷漠地注视着于禁溃逃的方向,并未下令全力追击。肃清城内残敌,彻底掌控黎阳,整顿兵马,准备下一步向兖州腹地的迅猛进军,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
当黎阳陷落、于禁生死不明的噩耗,由一名身负重伤、几乎是从马上摔进大营的斥候,断断续续地禀报至白马曹军中军大帐时,帐内原本还在商议军情的曹操、郭嘉、曹仁等人,瞬间如同被冰水浇头,陷入一片死寂。
曹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死死撑住面前沙盘的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他没有立刻爆发雷霆之怒,甚至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仿佛要将那沙盘烧穿一般,盯着那个代表黎阳的、此刻已被他亲手插上一面黑色小旗的位置。
帐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主公那因极度压抑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郭嘉用一方素帕紧紧掩着嘴,压抑着胸腔间翻涌的剧烈咳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忧虑。曹仁、夏侯渊等将领,则是面色铁青,牙关紧咬,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屈辱和压力。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曹操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血丝之下,却是一种被逼至悬崖尽头后,反而异常冰冷的清醒与决绝。
“文则……他已竭尽全力,无愧于心了。”曹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沉痛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黎阳既失,兖州北门已然洞开。颜良、韩猛挟大胜之威,下一个目标,必是濮阳,乃至鄄城!那是我们的根基所在!”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的脸,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而充满力量:“我等在此地与淳于琼、张合对峙,已失去战略意义!若等颜良大军南下,截断我军归路,与眼前之敌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则我等皆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唯有死路一条!”
“主公之意是……?”曹仁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撤!”曹操斩钉截铁,吐出一个重若千钧的字,“立刻放弃白马,全军回师,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兖州根本!那里尚有城池可守,有民心可用!”
“可是主公!”夏侯渊急道,脸上满是焦虑,“淳于琼数万大军在外围困,张合营寨如同钉子般楔在我侧翼,此时撤退,他们必趁势掩杀,我军危矣!恐未至濮阳,便已溃散!”
“所以不能简单地撤!”曹操猛地一掌拍在沙盘上,震得上面的标识旗簌簌乱跳,“要撤,就必须先打!要打,就得打疼他们!打得他们不敢轻易追击!”
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上代表张合营寨的位置,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张合营寨相对独立,兵力经前次抽调,已不如淳于琼雄厚。他虽立寨,时日尚短,根基未稳,且连日防备,士卒必然疲惫,警惕之心或有松懈。”
他的手指又移向代表淳于琼主营的方向:“淳于琼虽众,但他是接替文丑新至不久,对各部将领、士卒的掌控,以及各营之间的协调,必然未臻完善。其战略核心在于围困,意在耗死我军,未必料到我军敢在此时主动出击,更料不到我军首要攻击目标,会是张合!”
曹操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传令!集中所有能动用的精锐,包括虎豹骑全部,今夜子时,全军出击,猛攻张合营寨!不计伤亡,不惜代价,务求重创之!即便不能一举踏平其营,也要打得他胆战心惊,短时间内无力出营追击我军!同时,分派兵力,多布旌旗,广燃灶火,在淳于琼方向大张声势,佯装主力欲与之决战,使其心生疑虑,不敢轻易出动!”
他猛地转头,看向气息微弱的郭嘉:“奉孝,你以为此策如何?”
郭嘉缓缓放下手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那股腥甜之意,缓缓点头,声音虽弱却清晰:“明公此策,行险至极…然…确是眼下唯一生路。唯有集中力量,重创或震慑一路,方能…为我军主力撤离,赢得宝贵时机。张合营…新立未久,确是…最好目标。”
“好!时不我待!”曹操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面对众将,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即刻传令全军!”
“所有人饱食战饭,检查兵器甲胄,准备夜战!”
“乐进、夏侯渊,统领所有步卒主力及全部虎豹骑,子时正刻,向张合营寨发起雷霆猛攻!我要看到火光冲天,听到杀声震野!”
“曹仁,统领其余所有兵力,负责阻击可能来自淳于琼方向的任何援军,并大布疑兵,虚张声势,务必使淳于琼不敢轻举妄动!”
“其余非战斗人员及各营辅兵,立即秘密收拾行装,整顿车马,做好随时撤离准备!待张合营攻势得手,或最迟于天明时分,无论战果如何,全军依照预定序列,交替掩护,向濮阳方向全速撤退!违令者,斩!”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曹军大营的每一个角落。这座被围困已久的营垒,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猛兽,开始为最后的生死一搏而疯狂运转。士兵们默默地、高效地检查着手中的环首刀、长矛和弓弩,军官们压低声音,反复确认着出击路线和撤退次序。一股悲壮而惨烈的气息,混合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在营地上空弥漫、凝聚。
曹操大步走出中军大帐,阴沉的目光投向晦暗不明、不见星月的夜空。黎阳陷落的噩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所有的侥幸,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知道,放弃白马,退守兖州,意味着战略上的全面收缩与被动,意味着要将大片土地和百姓拱手让于袁绍,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崩溃,导致一败涂地。
但是,留在白马,只有被慢慢耗死、或者被内外夹击彻底歼灭这一条路。退回兖州,依托尚存的城池,凭借那里的人心根基,或许……还能在绝境中,搏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兖州…根基之地…绝不能有失……”他望着东南方向,低声自语,仿佛在对着冥冥中的命运立下誓言,又像是在坚定自己那颗已然沉重无比的心脏。今夜对张合营寨的这场强攻,将决定他和这支忠心追随他的军队,能否从这铁壁合围的绝境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挣得那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代价,注定将是无比惨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