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昔日誓师时的喧嚣与自信,如今被一种沉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所取代。侍从宦官们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身形隐入廊柱的阴影里,连传递文书的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点燃那高踞主位之上,已然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身影。
袁绍端坐在那张象征着他无上权势的紫檀木大椅上,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依旧威严,但那双平日里顾盼生威的眸子,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手中那份由白马前线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他捏着帛书边缘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袁绍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
“废物!无能!丧师辱国!”
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猛地炸响,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袁绍霍然起身,手中的军报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犹不解恨,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杯盏果盘叮当作响,滚落一地。
“文丑!匹夫!拥数万精锐,竟被曹操区区诡计打得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自身亦险些丧命!还有那颜良!顿兵黎阳坚城之下,月余寸功未立,空耗钱粮!我河北精锐,难道尽是此等无用之辈吗?!”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文武群臣。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其锋芒,连平日里最受倚重的几位谋士,如郭图、审配之流,也都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就在这时,殿外一名负责传递前方军情的司马,恰在此时捧着一份新的文书,小跑着入内,刚欲开口禀报,便被袁绍那择人而噬的目光锁定。
“又是何处败绩?!说!”袁绍的声音冰冷刺骨。
那司马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文书差点掉落,结结巴巴道:“启…启禀主公…是…是黎阳颜良将军军报,言…言攻城器械损耗巨大,士卒疲敝,请求…请求增派…”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不等他说完,袁绍胸中积压的怒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光一闪!
“噗——”
血光迸现!那可怜的司马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身首异处,尸体软软地倒在大殿光洁的地板上,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一片。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殿内群臣无不色变,一些文官更是腿肚子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袁绍持剑而立,剑尖犹自滴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暴戾仍未散去。
“主公息怒!”
一个平静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恐怖的死寂。许攸排众而出,他甚至没有多看地上那具尸体一眼,只是对着袁绍,微微躬身。
袁绍血红的眼睛转向他,喘着粗气:“子远!你前番定策,言道速胜可期!如今黎阳不下,白马受挫,文丑重伤,这就是你所谓的必胜之策?!”
面对袁绍的责问,许攸脸上并无惶恐,反而带着一种洞悉局势的冷静:“主公,胜败乃兵家常事。文丑将军之失,在于临阵轻敌,未能识破曹操声东击西之狡计,确有其责。然则,攸请主公放眼全局。”
他走到大殿中央,避开血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曹操此胜,不过疥癣之疾,侥幸偷生而已。其黎阳、白马两处兵马,经此连番血战,早已是强弩之末,伤亡惨重,粮草将尽。反观我军,颜良将军虽未破城,然已将于禁部主力牢牢牵制、消耗于黎阳城下,使其动弹不得。文丑将军虽有小挫,然张儁乂将军营寨已成,锁链未断。我军根基未损,元气未伤!”
他顿了顿,迎上袁绍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此战之关键,从未改变!在于我河北雄厚无匹之根基!在于我军数倍于敌之兵力,堆积如山之粮草,源源不断之援军!曹操可以赢十次、百次小仗,但只要输掉一次决战,便是万劫不复!”
袁绍听着许攸的分析,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但脸色依旧阴沉:“依你之见,如今该当如何?难道还要在此地与曹操空耗下去?”
“非是空耗,而是碾碎!”许攸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前番用计,是为求速,减少伤亡。既然曹操负隅顽抗,冥顽不灵,那我军便不再与之玩弄技巧!”
他猛地一挥衣袖,仿佛要将所有阴谋诡计扫入尘埃:“请主公行堂堂正正之师,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一切抵抗!不再给曹操任何喘息之机,任何侥幸之念!”
“具体如何?”袁绍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沉声问道。
许攸显然早已深思熟虑,立刻答道:“双管齐下,同时加压,令曹操首尾不能相顾!”
“其一,黎阳方向!于禁已是困兽,黎阳城墙亦摇摇欲坠。请主公再遣大将,率三万精兵,携带更多、更巨之攻城器械,尤其是重型投石机与井阑,增援颜良将军!命其不计伤亡,不惜代价,旬日之内,必须攻破黎阳,擒杀于禁!届时,兖州西门洞开,我看曹操还能往哪里退!”
“其二,白马方向!文丑将军既伤,需良将统揽大局。可遣大将淳于琼,率五万主力步骑,其中包括大量强弩手与工兵,携带足够打造数月围城工事之物料,开赴白马,统一指挥张合等部。其任务非是急攻,而是构筑铁壁,将曹军营寨与白马城彻底隔绝,锁死!深沟高垒,断其粮,绝其水,日夜骚扰,耗其士气,待其自溃!若其敢突围,便以绝对兵力,聚而歼之!”
他最后总结道,目光锐利如鹰隼:“主公,此乃阳谋!以力破巧!任他曹操奸猾似鬼,郭嘉智计百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挣扎皆是徒劳!只要我军执行此策,步步为营,层层加压,曹操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袁绍听着许攸这杀气腾腾、却又建立在绝对实力基础上的方略,眼中的暴戾终于渐渐被一种冷硬的决断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殿内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都吸入肺中,化为征战的力量。
“善!”他重重吐出这个字,将带血的佩剑缓缓归鞘。
“便依子远之策!”
“传令!”
“着大将韩猛,率兵三万,携霹雳车五十、井阑三十、冲车百辆,及一应工匠民夫,即刻增援黎阳颜良!告诉他,十日内,我要看到于禁的人头!”
“着大将淳于琼,率步卒四万,骑兵一万,及弩手五千、工兵三千,携带足够物料,开赴白马,总领前线战事!告诉他,给我把曹操锁死在那片洼地里,若走脱一人,唯他是问!”
“另,传令并州高干,提高戒备,严密监视河东徐晃部动向,若其有异动,可相机出击,牵制之!”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袁绍的怒火与决心,如同无形的波纹,迅速传遍邺城,继而向着广袤的河北大地扩散开去。更多的军队被调动,更多的物资被征集,这台为战争而生的庞大机器,在遭受一次挫折后,非但没有减速,反而以一种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的姿态,轰然加速运转起来。
殿外的阳光,似乎也被这冲天的杀气所慑,悄然隐入云层之后。河北的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降临在南方的土地上。那不仅仅是战争的阴云,更是绝对力量碾压之下,令人绝望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