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秋意,在琅琊国的山道间显得格外肃杀。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令人不安的辘辘声。曹嵩的马车队伍拖得老长,装载着他在琅琊国多年经营积累下的丰厚家资,金银细软、古玩玉器,塞满了一辆又一辆辎车。
曹嵩坐在最宽敞的那辆马车里,车身颠簸,他的眉头也始终紧锁。宽大的锦袍似乎也掩不住他日渐佝偻的身形和内心的惶惑。他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护送他的,是泰山太守应劭派来的兵卒,约摸有百余人,盔甲不算齐整,行军也略显散漫。相比之下,他自家那几十个忠心耿耿的部曲私兵,则个个神情警惕,手不离刃,护卫在车队核心左右。
“父亲,可是有何不妥?”同在车内的儿子曹德注意到他的不安,低声问道。
曹嵩放下帘子,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老迈的沙哑:“离了琅琊,心下总是不定。陶恭祖(陶谦字)虽好意接纳,但这徐州……终究非我等根基之地。此番举家迁往兖州,投奔孟德(曹操字),祸福难料啊。”
曹德宽慰道:“父亲多虑了。孟德如今雄踞兖州,兵强马壮,正是我等倚仗。陶徐州遣人护送,礼数也算周到。”
“礼数周到?”曹嵩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袍袖上的刺绣,“那张闿,你看他眼神闪烁,麾下兵卒窥探我车驾财物之时,那贪婪之色几乎不加掩饰。应劭派的这些人,怕是靠不住。”
曹德一时默然。他也感受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恶意,只是不愿深想。
天色渐晚,山风更冷。队伍行至一处相对平坦的谷地,傍着一条小溪流。领军的军侯张闿策马过来,到曹嵩车驾前,粗声粗气地拱手道:“曹公,天色已晚,弟兄们走了一天也乏了,就此扎营歇息吧?明日再赶路。”
曹嵩看着他被风霜刻满横肉的脸,点了点头:“有劳张军侯安排。”
张闿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分内之事。此地还算安稳,曹公放心安歇。”说罢,便拨转马头,大声呼喝着命令兵卒们伐木取水,埋锅造饭。
营地很快地搭建起来。曹嵩的帐篷被安置在中央,周围是曹氏部曲的营帐,更外围则是张闿的泰山兵。泾渭分明。
篝火燃起,映照着兵卒们疲惫而麻木的脸。肉汤的香气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弥漫开来。曹嵩在自己的帐中用了些简单的饭食,毫无胃口。帐外,自家部曲统领低声安排着守夜的人手,口令声短促而清晰。而更远处,泰山兵卒的喧哗笑闹声则显得有些刺耳,偶尔还传来几句对曹家车驾载了“多少宝贝”的粗鲁猜测。
曹德进来,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有些苍白:“父亲,巡夜的部曲回报,那张闿麾下几个幢主聚在他帐中,似在密议什么,见到我们的人靠近便立刻散开了。”
曹嵩的心猛地一沉。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加派一倍守夜人手,箭上弦,刀出鞘。但愿……是老夫多心了。”
夜渐深,山谷里除了溪流淙淙和风声呜咽,只剩下零星的火堆噼啪声。疲劳的兵卒大多已入睡,营地里鼾声四起。曹嵩和衣躺在榻上,眼睛睁着,望着帐篷顶棚摇晃的阴影,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万籁俱寂,人心最松懈的时刻——
“杀——!”
一声凄厉的狂吼骤然划破夜空!
紧接着,便是无数爆起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混乱的声浪瞬间将整个营地吞噬!
“敌袭?!”曹嵩猛地坐起,心脏狂跳。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浑身是血的部曲冲了进来,嘶声道:“主公!是张闿的人!他们反了!”
话音未落,帐外已是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疯狂厮杀在一起。曹氏部曲虽然精锐,但事起突然,且人数远少于有备而来的叛军,顿时陷入苦战,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曹德持剑冲入帐中,急道:“父亲!快随我突围!”
然而已经晚了。帐篷被猛地撕裂,数名面目狰狞的泰山兵卒挥舞着滴血的环首刀扑了进来。曹德怒吼一声,挺剑迎上,奋力砍倒一人,但立刻被另外几人围住,刀光闪动,血花飞溅!
“德儿!”曹嵩目眦欲裂,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被乱刀砍倒。
贪婪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一身华服、惊恐失措的曹嵩。“老东西,宝贝藏哪儿了?!”一名叛军嚎叫着扑上来。
曹嵩最后的视野里,是逼近的刀锋和叛军扭曲贪婪的脸孔,以及帐外冲天的大火和无数晃动厮杀的黑影。他珍藏的那些玉璧、金器,此刻正被那些粗鲁的手疯狂抢夺,散落一地……
混乱中,几个机灵的曹家仆役趁着夜色和厮杀,连滚带爬地逃入山林,没命地向东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兖州,告诉曹操!
数日后,兖州,鄄城。
州牧府内,曹操正与荀彧、程昱商议粮秣转运及对河内张扬势力渗透的最新回报。案几上铺着地图,烛火摇曳。
“吕布据盐池,财力大增,又与张扬结盟,其志不小。”曹操手指点着河东郡的位置,语气沉静,但眼神锐利,“文若,对其西凉、并州旧部的招揽,需再加大力度。”
荀彧颔首:“已安排人手。只是吕布治军颇严,且以利结之,短时间内恐难见大效。”
程昱补充道:“听闻刘表已得南阳,并遣使与吕布通好,或有玉盐贸易。此二者若勾结,于我不利。”
曹操冷哼一声,刚欲说话。
突然,堂外传来一阵极度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兵的呵斥阻拦声。一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血污的人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使君!使君——!不好了!老太爷……老太爷他……在琅琊……遇害了啊——!”
哭声凄厉,如同夜枭哀鸣,瞬间刺穿了州牧府的宁静。
曹操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手中的竹简“啪”一声掉落在案上。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地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报信仆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确认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荀彧和程昱骤然起身,脸色剧变。
那仆役涕泪交加,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是张闿……陶谦派的兵……他们见财起意……夜里动了手……公子也……都死了……好多血……好多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曹操的心口。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置信的惊愕,随即这惊愕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地一下化作滔天的暴怒!他的眼睛猛地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孔因极度扭曲的情绪而变得狰狞可怖。
“陶——谦——!!!”
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从曹操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案几,地图、竹简、笔墨哗啦啦散落一地!
“全军缟素!!”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狂怒而嘶哑颤抖,“传令!点起兵马!我要踏平徐州!鸡犬不留!!为我父报仇——!!!”
怒吼声在州牧府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毁灭的意志。荀彧和程昱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深深的忧虑。
一场席卷徐州的腥风血雨,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