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碴,已经深深嵌入了他的血肉。但还有一些更残忍的细节,需要被撬开。他需要知道,当年那个二十出头的沈清弦,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被逼入绝境的。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地上的老王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暴怒和戾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必须知道全部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他们……”陆砚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让字句连贯,“是怎么威胁她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老王被他那种空洞却慑人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瑟缩了一下,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恐惧:
“是……是在大小姐大学附近……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子里……”
“赵总派了……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把她堵住了……”
“他们……他们拿出手机……给大小姐看了一张照片……”
老王的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是……是沈总被反绑着手……堵着嘴……关在一个黑屋子里的照片……脸上……脸上还有伤……”
“他们……他们对大小姐说……”
老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模仿着当时威胁者的口吻:
“‘沈小姐,看清楚。你爸爸的命,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想让他活,就按我们说的做。’”
“‘第一,立刻跟陆砚深分手,断得干干净净,不准透露半个字。’”
“‘第二,签了这份承认窃取商业机密的协议。’”
“‘第三,收下陆砚深给你的分手费,然后滚得越远越好。’”
“‘要是敢耍花样,或者让陆砚深知道一丁点……’”
老王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我们就让你爸爸,悄无声息地……消失。’”
陆砚深听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能够想象,一个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女孩,在突然面对如此赤裸裸的、针对至亲的性命威胁时,会是何等的惊恐和绝望。那是一种能瞬间摧毁所有理智和希望的、最原始的恐惧。
“她……她当时什么反应?”陆砚深问,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那段残酷的回忆。
“大小姐……大小姐当时脸就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老王老泪纵横,声音里带着一丝当时旁观的无力和羞愧,“她……她整个人都在抖……站都站不稳……靠在墙上……”
“她求他们……说有什么事冲她来……放过她爸爸……”
“但……但那两个人……根本不理她……”
“他们把笔……塞到她手里……逼她签字……”
“大小姐的手……抖得厉害……字都写歪了……”
“签完字……他们……他们把一沓钱……扔在她身上……”
“说……说这是陆总您给的分手费……让她拿着……赶紧滚……”
“分手费……”陆砚深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苦涩的弧度。那笔他后来才汇出的、试图挽救的钱,在当时,竟然被赵东来如此利用,变成了坐实他“无情抛弃”的“证据”!而沈清弦,在那种情况下拿到那笔钱,她会怎么想?她只会认为,他陆砚深,在她家破人亡、父亲被绑架的至暗时刻,非但没有帮助,反而用一笔钱划清界限,彻底抛弃了她!
这算计,太毒了!
毒到令人发指!
“她……她后来呢?”陆砚深强迫自己问下去,尽管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刮过喉咙。
“他们……他们警告大小姐……不准联系您……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沈总立刻没命……”
“然后……就把她……扔在那儿了……”
“我……我后来偷偷跟着大小姐……她没回学校……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
“最后……最后去了……去了她家老宅那边……但那房子……已经被查封了……”
“她就……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抱着膝盖……哭都哭不出声……”
“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赵东来让我也躲起来……”
老王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呜咽。
陆砚深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清晰的画面——
繁华都市的角落,昏暗无人的小巷。
他心爱的女孩,被恶徒围堵。
手机屏幕上,是父亲被绑架的、触目惊心的照片。
冰冷的威胁,一句句砸向她脆弱的神经。
被迫签下屈辱的协议。
被扔了一身象征着“抛弃”的钞票。
然后,像一件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街头。
家,回不去了。
爱人,不能联系了。
父亲,生死未卜。
天地之大,她孤身一人,该是何等的绝望和恐惧?
而他陆砚深呢?
他在干什么?
他可能在为某个商业项目的成功而举杯。
可能在因为她的“突然冷淡”而心生不满。
甚至……可能在收到那些伪造的“证据”后,愤怒地写下那封最终没有寄出的、充满恨意的绝情信!
他一直以为,她当年的离开,是冷漠的,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现在才知道,那是一场发生在阳光下的、残忍的公开处刑!
她的“背叛”,是被刀架在脖子上演出来的!
她的“沉默”,是为了保护父亲性命而不得不吞下的苦果!
这三年,他每一次用“背叛”二字羞辱她的时候,都是在用刀子,一遍遍凌迟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让她当保姆,让她承受各种刁难和羞辱,美其名曰“惩罚”,实则是在一个受害者血淋淋的伤口上,反复撒盐!
“呵……呵呵……”陆砚深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边的荒谬和自我厌恶。他抬手,用力揉搓着脸,仿佛想将那张可憎的面皮搓下来。
他想起沈清弦刚来到他身边时的样子。
那么安静,那么顺从。
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心虚和理亏。
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经历了巨大创伤后的应激性麻木,是一种为了保护自己而被迫戴上的、厚重的面具。
在那副面具之下,该隐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恐惧和……对他这个“加害者”的、复杂的恨意?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按住胸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不可饶恕。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被伤害的那一个。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沈清弦所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千倍、万倍!
他失去的,或许只是一段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和尊严。
而她失去的,是家庭,是父亲,是清白,是未来,是……对人性最基本的信任。
并且,是在他陆砚深的“帮助”下,失去的。
陆砚深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书桌,仰头望着装饰华丽却空洞的天花板。眼中一片灰败的死寂,再也没有丝毫光彩。
真相太沉重了。
沉重到,他几乎背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