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瘫在地上,陆砚深背对着他,面朝那片巨大的、映不出任何光亮的落地窗。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像他此刻的心境。
他站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垂在身侧、依旧紧握成拳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泄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的、天崩地裂般的海啸。
真相。
血淋淋的、残酷到令人发指的真相,像一把生锈的、带着倒刺的钝刀,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缓慢而残忍地剖开了他坚守了三年的、自以为是的认知。
没有背叛。
没有为钱的舍弃。
有的,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在家族顷刻崩塌、父亲性命悬于一线的绝境下,被更强大的恶势力胁迫,做出的最惨烈、最无助的牺牲。
她签下那份“认罪书”,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她父亲的命。
她离开他,不是厌倦或贪婪。
是被冰冷的刀刃抵着喉咙,被迫做出的、痛彻心扉的割舍。
而那笔他汇出的、自以为能挽救局面的钱……
那封他写下又撕碎的、充满羞辱意味的“买断信”……
竟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成了她被彻底误解、被钉在“背叛”耻辱柱上的、最“有力”的“证据”?
是谁?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
在他和她之间,筑起了这堵由谎言和阴谋构成的、冰冷的高墙?
星耀科技。
赵东来。
这个名字,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脑海中嘶嘶作响。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指向,都清晰地汇聚到这一点。一场卑劣的商业吞并,一场针对沈家的围猎,而离间他和沈清弦,竟是这其中最关键、也最恶毒的一环!
为了让他陆砚深袖手旁观?
为了彻底断绝沈家可能获得的外部援助?
为了欣赏他陆砚深被“背叛”激怒后,反过来对沈家进行更残酷的打击?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好一个一石二鸟!
陆砚深猛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双猩红的眼睛里,之前所有的痛苦、悔恨、茫然,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浓烈、更加骇人的情绪所取代——那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的怒火!是针对幕后黑手的,更是针对……愚蠢了整整三年的、他自己的!
他几步跨到瘫软的老王面前,蹲下身,一把揪住老王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几分。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疯狂。
“赵东来……”陆砚深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裹挟着冰冷的杀意,“他还做了什么?关于那笔汇款!关于那封模仿我笔迹的信!说!”
老王被他眼中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戾气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味。他牙齿打颤,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信……汇款……汇款单好像是……是赵总派人……模仿了银行的票据……和……和一句很像您笔迹的话……一起……一起塞给了大小姐……”
“他说……说这样……才能让大小姐……和您……彻底决裂……死心……”
“砰!”
陆砚深猛地松手,老王像一滩烂泥般重新摔回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砚深站起身,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桌边缘。他仰起头,看着装饰华丽却空洞的天花板,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却又充满了无尽痛苦和自嘲的、类似野兽负伤般的低吼。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笑声起初是低沉的,压抑的,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和……悲凉。
他笑了。
笑自己的愚蠢。
笑自己的盲目。
笑自己这三年,像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小丑,在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里,卖力地表演着“受害者”和“复仇者”的角色!
而他所以为的“复仇”,每一刀,每一剑,都精准地捅在了那个真正受害者、那个他曾经……或许至今仍……深爱着的女人身上!
他想起她刚来到他身边时的样子。
那么瘦,那么苍白,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他当时以为那是心虚和狼狈。
现在才知道,那是一个人在经历了家破人亡、被最信任之人(他)“抛弃”、又被迫签下屈辱协议后,心如死灰的麻木。
他想起这三年来,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羞辱和折磨。
那些苛刻的规矩。
那些带着女伴回家的刻意炫耀。
那些冰冷的言语和审视的目光。
他以为是在磨平她的傲骨。
现在才明白,他是在一遍遍地,凌迟着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却仍在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的灵魂。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每一个他酣睡的深夜,她是否独自蜷缩在那间狭小的保姆房里,咬着牙,吞咽下所有的委屈和绝望?
在她帮他整理文件、看到他为“晨星科技”项目焦头烂额时,内心是否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报复的快意?
她帮助“晨星科技”对抗他。
那不是背叛。
那是她在绝境中,唯一能发出的、微弱的反抗和自证清白的呐喊!
是他,陆砚深,亲手将她逼到了他的对立面!
巨大的悔恨,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淹没了他。比刚才得知真相时的冲击,更加猛烈,更加彻底。因为这悔恨里,掺杂了他对自己这三年每一个行为的、最深刻的厌恶和否定。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辜负、被伤害的人。
他理直气壮地报复。
他用一座黄金牢笼囚禁了她三年。
他以为自己在惩罚一个背叛者。
却不知,他才是那个……将刀子递到敌人手上,并亲手将最爱的人推入深渊的……帮凶和刽子手!
“啊——!!!”
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陆砚深猛地挥拳,狠狠砸向身旁沉重的红木书桌!
“轰!”
一声巨响。
实木桌面被砸得凹陷下去,木屑飞溅。
他的手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心脏的位置,那种被生生撕裂的、空洞的剧痛,盖过了一切生理上的感觉。
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书桌,瘫坐在那一滩属于自己的鲜血旁。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低下头,额头抵着膝盖,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
只有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破碎的、像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为沈清弦承受的那三年非人的折磨。
也为他自己……这愚蠢、傲慢、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三年。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一个瘫在地上,被恐惧淹没。
一个蜷缩在角落,被悔恨吞噬。
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