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西郊的“青阳镇”,逢五排十的集市日。辰时刚过,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炙烤着黄土夯实的街面,蒸腾起混杂着牲口气息、汗味、劣质脂粉与油炸食物焦香的浊浪。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搅作一团,喧嚣得令人脑仁发胀。
展昭混迹其中,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直裰,肩上搭着条灰扑扑的汗巾,腰间鼓囊囊的褡裢沉甸甸坠着巨阙剑的分量。他扮作南来收山货的行商,粗粝的面皮上刻意抹了层薄灰,眼神却如同淬过火的刀锋,在喧嚣的人流中无声扫视。从粮行问到药铺,从铁匠铺转到车马行,话题总是不经意地引向“异常买卖”、“生面孔”、“大量采买”。得到的回应,多是掌柜们不耐的摇头、伙计茫然的眼神,或几句含混的乡音敷衍。
“客官,您打听这些做啥?咱这穷乡僻壤,除了些皮子山货,能有啥大买卖?”粮行的老掌柜捻着山羊须,浑浊的眼珠里透着警惕。
展昭堆起商贾惯有的圆滑笑容,摸出几枚铜钱推过去:“老丈莫怪,南边遭了灾,想寻条大宗粮路。若有门路,定有重谢。”他顺手拿起柜上一把陈米,指尖捻动,目光却透过指缝,掠过街角巷口每一个可疑的身影。一无所获。心,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烦躁与沉重感在喧嚣的市声中悄然滋长。难道真如大人所料,那幕后黑手已将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他踱到街口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槐树下,佯装歇脚,背靠粗糙的树干,摘下破旧的草帽扇风。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混着脸上的灰,在颈间划出泥泘的痕迹。褡裢里巨阙剑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正觉气闷,视线无意间扫过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烧饼铺子。
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打满补丁的男童,正踮着脚尖,费力地将一个几乎比他脑袋还大的粗陶罐推向柜台。罐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硬得能硌掉牙的杂面馍、腌得齁咸的萝卜干、几大块风干的咸肉,甚至还有一小坛劣质的土烧酒。
“阿爷要的,都…都在这了!”男童声音带着怯生生的紧张,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解开系绳,倒出几块碎银——成色极好,官银熔铸的痕迹隐约可见!绝非寻常山民所有。
烧饼铺老板是个干瘦老头,接过银子掂了掂,又瞥了眼陶罐里明显超出孩童食量的食物,尤其那坛酒,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娃子,你家…这是要请多少客?这银子…”
“阿爷…阿爷病了!要…要吃好的!”男童小脸涨红,一把抱起沉重的陶罐,转身就往镇外跑,脚步踉跄,仿佛抱着烫手的山芋,又像怕被人追问。
有鬼!
展昭眼中精光一闪,烦躁尽扫!孩童、超量食物、官银、病了的“阿爷”…这不合常理的组合,如同死水潭里投下的一颗石子!他不动声色地将草帽扣回头上,压低了帽檐,如同一条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悄无声息地汇入人流,远远缀了上去。
男童抱着沉重的陶罐,出了镇子便一头扎进西面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山路崎岖,越走越偏。展昭收敛气息,将身形隐在嶙峋怪石与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之后,足下发力,却踏地无声,只带起几不可闻的草叶微颤。他目光如隼,牢牢锁定前方那个小小的、在荒草碎石间艰难前行的身影,同时不忘观察四周地形、风向,留意是否有暗哨伏击。烈日当空,山间无风,只有枯草在脚下发出沙沙的碎响,以及男童粗重的喘息声。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人迹已绝。前方一道陡峭的山梁如同巨斧劈开,在两座荒芜土丘之间形成一道狭窄逼仄的裂谷。谷口被几块崩塌的巨大山岩半掩着,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谷内光线陡然变暗,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变、动物粪便和陈腐血腥的窒闷气息扑面而来。
男童费力地抱着陶罐,侧身挤过石缝,身影消失在阴影里。
展昭并未立刻跟进。他伏在一块风化的巨石后,凝神细听。谷内寂静无声,连鸟鸣都听不见。他拾起一枚小石子,屈指轻弹,石子划出一道低弧,落入谷口内丈许处的草丛。
“嗒。”一声轻响,清晰可闻。
没有反应。没有惊呼,没有脚步,没有弓弦绷紧的声音。
展昭身形一晃,如一道贴着地面的青烟,无声无息地滑入谷口石缝。眼前豁然开阔,却是一个被陡峭山壁环抱的死谷。谷底不大,乱石嶙峋,枯草及膝。唯一能藏人的,便是谷底深处一个被藤蔓半掩、黑黢黢的山洞。
洞口外,散落着一些新鲜的果核、禽鸟的细骨,还有几处明显被刻意掩埋、却未盖严实的排泄污迹。空气中那股陈腐血腥味更浓了些。
洞内深处,隐隐传来压低的对话,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难掩尖细的嗓音:
“…蠢材!让你买点吃食,磨蹭这许久!是想饿死杂家,还是想引来开封府的鹰犬?!” 声音尖利,带着久居人上的颐指气使,却又透着一丝外强中干的虚弱与惊惶。
“阿…阿爷息怒…镇…镇上人多…” 是那男童怯懦的回应,带着哭腔。
“哼!没用的东西!把东西放下,滚出去看着点!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尖细的声音不耐烦地呵斥。
接着是陶罐落地的闷响和男童小跑出洞的脚步声。
展昭眼中寒芒暴涨!这声音,这腔调,这自称“杂家”的习惯!虽只闻其声,但那阴鸷刻骨的腔调,与宫中线报描述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公公,何其相似!他竟未死?竟藏身于这荒山野洞?!
男童跑到洞口,不安地张望,浑然不知自己身后丈许外的乱石阴影里,已多了一道如磐石般凝立的身影。
展昭屏住呼吸,巨阙剑在褡裢中微微嗡鸣。他如同一尊融入山岩的雕塑,目光穿透昏暗,牢牢锁住那幽深的洞口。洞内之人,便是引爆琉璃塔、险些将他们葬身火海的元凶之一!更是磁州血案、童工惨死、惊天谋逆的核心爪牙!
猎手已至,猎物犹在瓮中。这荒僻死谷,即将成为最后的审判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