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朱漆宫门被贴上内务府封条的那日，正是小满。檐下的燕子衔着泥归来，落在光秃秃的廊柱上，歪着头打量着门上那道刺眼的红，仿佛也不懂为何昨日还热闹的宫殿，今日就变得死气沉沉。
柳若微是被封条的窸窣声惊醒的。她猛地坐起身，鬓边的珍珠钗子滚落在锦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昨夜守夜的宫女早已不见踪影，空荡荡的寝殿里，只有铜镜映着她苍白的脸 —— 眼下的青黑像泼开的墨，嘴唇干裂起皮，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娇俏。
“晚晴！晚晴！” 她扬声唤着，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里回荡，却只引来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门槛。
直到日头升到窗棂中央，才有个面生的小太监端着早饭进来。青瓷碗里盛着糙米饭，配着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热气稀薄，显然是从大厨房里剩下的。小太监把碗往案上一搁，转身就走，连句 “柳妃娘娘用膳” 都懒得说。
“站住！” 柳若微抓起枕头就砸过去，棉絮纷飞中，她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怒，“这就是给本宫吃的？！本宫是皇上亲封的妃嫔，不是牢里的囚徒！”
小太监被砸中后背，却只是回头翻了个白眼：“娘娘就别摆架子了，内务府刚下的令，景仁宫的份例都按最低等的答应算。有口热的填肚子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他拍了拍身上的棉絮，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再说了，您现在跟囚徒也没差多少，都是关着，就是地方大点。”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了，门 “砰” 地撞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柳若微看着那碗糙米饭，忽然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 她想起刚入宫时，御膳房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点心，江南的桂花糕，岭南的荔枝蜜，连盛糕点的碟子都是描金的；想起掌管尚宫局时，各宫的女官捧着账册来请示，见了她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想起父亲还在时，每月派人送来的新茶，用锡罐仔细封着，打开时满室清香……
可现在，她连一碗热汤都喝不上。
晚晴是在傍晚时分才回来的。她的素色宫装被扯破了一道口子，发髻散乱，脸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显然是去内务府求情时受了委屈。
“娘娘……” 她刚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奴婢去求张总管，想让他给咱们留点炭火，他…… 他不仅不给，还说…… 还说您是罪有应得……”
柳若微没看她，只是望着窗外那棵半枯的海棠。太后派人送来的披风被随意扔在廊下，风吹过，布料猎猎作响，像一面破败的旗帜。她这才明白，太后的 “恩典” 不过是场空欢喜，没了柳家撑腰，她在这宫里，连个小太监都不如。
“炭火没了就没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晚饭呢？”
“没…… 没有晚饭。” 晚晴的声音更低了，“内务府说，从今日起，景仁宫的份例减半，每日只给一顿早饭……”
柳若微慢慢站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上蒙了层灰，她用袖子擦了擦，露出里面憔悴的自己。描金的妆奁还摆在那里，只是里面的胭脂水粉早就被内务府的人搜刮一空，只剩下几个空盒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们还拿走了什么？”
“您的赤金镶宝步摇，翡翠镯子，还有…… 还有先皇赐的那对玉如意……” 晚晴的声音越来越小，“张尚宫也来了，说…… 说尚宫局的印信已经交给皇后娘娘了，让您把私藏的账本交出来……”
“账本？” 柳若微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哪有什么私藏的账本？那些多领的绸缎，多支的月例，不都是按太后的意思办的吗？现在倒来问我要账本，是想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头上吗？”
她想起每次去慈宁宫，太后总会看似无意地说 “这匹云锦不错，哀家宫里的不够用了”，“那支凤钗挺衬若微，让尚宫局给你留着”。那时她只当是太后疼她，此刻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太后敛财的幌子，如今东窗事发，自然要被推出去顶罪。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 晚晴扶着她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干硬的麦饼，“这是奴婢偷偷藏的，您垫垫肚子。”
柳若微拿起麦饼，牙齿咬下去时，粗糙的面粉剌得喉咙生疼。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在御花园嘲笑苏凝 “出身将门，不懂精致”，那时苏凝穿着素色宫装，手里捧着本兵书，抬头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现在想来，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 以为穿金戴银就是尊贵，却不知真正的尊贵，是藏在骨血里的底气，不是靠珠宝堆砌的。
“晚晴，” 她咽下嘴里的麦饼，忽然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晚晴愣住了。她跟着柳若微多年，从未见她认错，哪怕是在御花园和容嫔吵得面红耳赤，她也只会说 “是她先惹我的”。
“我不该贪心尚宫局的权柄，不该听信太后的话挪用军饷，不该…… 不该想毒死皇后……” 柳若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若我当初安分守己，只做个普通的妃嫔，是不是…… 是不是柳家就不会倒，父亲就不会被关，我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晚晴看着她眼底的悔悟，心里一阵发酸，却只能安慰道：“娘娘别这么说，谁也料不到会这样……”
“怎么料不到？” 柳若微打断她，指着窗外的宫墙，“这宫里的路，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我从一开始就错了，错把太后的利用当恩情，错把算计当智慧，错把别人的退让当软弱……”
她忽然想起苏凝接管尚宫局时的场景 —— 听说皇后穿着素色凤袍，只带了两个宫女，平静地接过印信，没有张扬，没有清算，只是淡淡地说 “按规矩办事就好”。那时她还在心里嘲笑苏凝 “假正经”，此刻才明白，那是真正的底气 —— 不需要靠炫耀来证明自己，不需要靠打压来稳固地位。
夜色渐深，景仁宫连一盏灯都点不起。晚晴蜷缩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柳若微坐在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漆黑的天，月亮被乌云遮住，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景仁宫里待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心口的位置，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那些曾经追逐的权势，贪恋的荣华，此刻想来，都像一场荒唐的梦。
风吹过廊下的披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柳若微轻轻闭上眼睛，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她想。用别人的性命铺就的路，终究会变成自己的坟墓。
而远处的凤仪宫，灯火通明。苏凝正在看着尚宫局的新账册，画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银耳羹：“主子，夜深了，歇会儿吧。”
苏凝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账册上 “景仁宫” 那一页。上面用朱笔写着 “份例减半，禁足三年”，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账册合上。景仁宫的落魄，是柳若微咎由自取，却也像一面镜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宫里的权力，从来都不是蜜糖，是穿肠的毒药，沾得越多，死得越快。
窗外的月光终于穿透乌云，照在凤仪宫的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光。而景仁宫的黑暗里，柳若微的悔悟才刚刚开始，只是这悔悟来得太晚，早已换不回曾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