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竹窗糊了层新纸,挡住了深秋的寒风,却挡不住窗外簌簌的落雪声。苏凝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案前,指尖捏着王御史送来的抄家清单,宣纸上 “黄金三千两,白银五万两” 的字迹被她反复摩挲,边角已微微发卷。挽月捧着盏热茶进来时,见她正对着 “商铺二十间” 的条目出神,那三间曾属于晚晴家的绸缎铺,此刻被红笔圈出,旁边注着 “待归还原主”。
“小主,卫家的人回话,晚晴姑娘的弟弟已经找到了。” 挽月将茶盏放在案上,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那孩子在江南学了三年染布,听说能拿回铺子,当场就哭了,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
苏凝放下清单,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盏的温度透过釉彩传到掌心,暖得她指尖发颤 —— 晚晴当年总说 “等攒够了钱,就赎回家族的铺子,让弟弟学门手艺”,如今愿望成真,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雪落在竹枝上的轻响,混着远处隐约的丧乐,让这碎玉轩里的寂静,多了几分沉重。
那丧乐是从王家方向传来的。王显的老母亲终究没熬过这关,昨夜咽了气,皇后只派了李德全送去些祭品,连面都没露。宫里的小太监私下说,皇后正忙着清点凤仪宫的私产,连兄长的亲娘去世都顾不上 —— 这话说得刻薄,却也道出了真相:在凤位与亲情之间,皇后选了前者。
“贤妃娘娘派人送了盆腊梅来。” 挽月指着廊下那盆含苞待放的植株,“说‘雪天赏梅,最能定心神’。”
苏凝走到廊下,雪粒子落在她的月白色披风上,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腊梅的花苞裹着层薄雪,像缀满了碎玉,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冷香。她想起中秋宴上,贤妃那支与她成对的点翠步摇,想起两人在宫道上并肩而行的夜晚,忽然明白这场联盟的真谛 —— 不是彼此信任,是彼此需要。贤妃需要她手里的账册,她需要贤妃在后宫的势力,她们像两块互补的拼图,唯有嵌在一起,才能对抗皇后这座大山。
“王御史的奏章里,为何没提安公主的事?” 苏凝忽然回头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挽月愣了愣,从袖中取出封密信:“这是卫家刚送来的,说贤妃娘娘特意嘱咐,安公主的案子需另等时机。王显的贪腐案已经让皇上对皇后生疑,若是此时再提旧案,反倒显得刻意,容易引起皇上反感。”
苏凝展开密信,贤妃的字迹凌厉如刀:“王家倒台,皇后势弱,此时当静观其变。待王显秋后问斩,朝野风声平息,再借李太医证词翻案,方能一击致命。” 她指尖划过 “静观其变” 四字,忽然想起父亲在狱中写的 “欲速则不达”,原来智者所见,竟是如此相似。
雪越下越大,将宫墙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剪影。苏凝望着凤仪宫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她知道皇后的退让只是权宜之计,那女人能在后宫站稳十年,绝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那些被充公的私产,那些对王家的冷漠,不过是她抛出的烟雾弹,等风头过去,定会卷土重来。
“李德全今早在御花园拦了王御史的轿。” 挽月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说皇后愿意将王显在西北的部分兵权,转交给皇上的心腹将领,只求放过王家剩下的人。王御史说要请示皇上,还没回话。”
“她倒是舍得。” 苏凝轻笑一声,转身回了屋。兵权是王显最后的依仗,皇后连这个都肯放手,可见是真怕了。但这恰恰说明,王家还有没被挖出来的根基,否则何须用兵权交换?
她从书架暗格取出那本记录王显私通敌国的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光绪三年冬,送漠北粮草三千石” 的记录旁,还粘着片干枯的骆驼刺 —— 那是卫家的商队从黑风口带回的,上面沾着的沙粒,与西北沙漠的土质别无二致。这些才是能彻底压垮王家的铁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示人。
暮色渐浓时,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准了皇后的请求,不仅免了王家其他人的罪责,还赏了些银两,让他们扶着老夫人的灵柩回江南安葬。王显的兵权,则被一分为三,交给了三位与王家无涉的将领。
“皇后这步棋走得妙。” 苏凝对着烛火,将抄家清单烧成灰烬,“用私产和兵权换得喘息,既向皇上表了忠心,又保全了王家的根。等风声过后,只需找个由头,就能让江南的族人再慢慢发展势力。”
挽月往炭盆里添了块银炭,火光映得她脸色发红:“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缓过来。”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苏凝看着灰烬被风吹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王家失了兵权,皇后没了外戚依仗,就像断了翅膀的鹰,再难掀起风浪。我们要做的,只是等着。等李太医从苏州回京,等安公主的案子有了新进展,等皇上心里的天平,彻底倾向我们这边。”
她走到案前,铺开宣纸,研墨写下 “静” 字。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滴落在静水湖面的墨,缓慢,却坚定地渗透。这宫里的争斗,从来不是比谁的刀更快,是比谁更能沉得住气。她父亲教过她 “守正待时”,此刻,便是 “待时” 的最好时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竹枝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凝收起写好的 “静” 字,夹进那本《南华经》里。她知道,这场静观不是退缩,是积蓄力量的过程。就像廊下那盆腊梅,此刻越是沉默,等来春绽放时,香气就越是凛冽。
远处的丧乐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 —— 咚 ——”,两下,已是二更天。碎玉轩的烛火在寒风里轻轻摇曳,映着案上那盆待放的腊梅,像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属于她们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