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后。
王伦整束衣冠,乘一叶小舟,在数名随行护卫的陪同下,自宿州城东水门缓缓渡向金营。
河面风急浪高,小舟被河浪推搡着前行,船头立着的王伦袍袖猎猎,却如同去赴一场家宴那般从容。
登岸后,早有金军持戟列阵拦下。
领头的一名金军猛安千夫长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王伦负手而立,声音洪亮:“吾乃大宋礼部尚书王伦,奉我皇敕命,前来与你家元帅议事!”
此言一出,随行的宋军护卫几乎同时一愣,心中暗道:你不是正七品的朝奉郎吗?何时成了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了?
可王伦神色丝毫未变,站姿稳如松柏,偏偏目光俯视、语气高抬,把那副二品大员的派头演得十足,硬是让这位千夫长下意识直了直背。
“礼部尚书?”猛安千夫长迟疑了一瞬,心想这可是正二品大官,级别与金国的尚书省大员相当,当下不敢怠慢,抱拳道:“请尚书稍候,我去通禀。”
不多时,营中号角长鸣,人潮让开一条通道,东路军副帅金兀术亲自来迎。
金兀术身形魁伟,披着墨黑貂裘,目光锐利。
他并不认识王伦,只觉得来人气度不凡,结合通报的“礼部尚书”头衔,更加谨慎起来。
金兀术抱拳:“我家元帅请你入帐详谈。”
毕竟是关系到近两千名大金勇士的性命,权当卖个面子给这宋人。
暖帐之中,陈设简陋,主位上摆着一案地图,几柄战刀寒光闪烁。
元帅完颜宗辅开口便是刀锋:“三日之期已满,宋皇该放人了吧?还是说,你们大宋的天子言而无信?”
王伦在席上稳稳坐下,不急着答,只抬眼顺着地图扫了一圈,然后才慢悠悠道:“大元帅何必一开口就扣这么大的帽子?我皇素来信义为先,九五之尊,至言如金,不过,放人归放人,此前双方若不先商定细则,岂不容易生出误会?”
完颜宗辅眉头一蹙:“细则?”
“是的。”王伦双手交握,像一位教书先生在慢悠悠解释道:“譬如说,放人时的接应队伍:你们派多少人?多少骑兵?带不带甲?咱们放出人来,若你们接应的骑队太多,我们会不会担心你趁机硬闯?”
“还有交付地点,是在河中船对船交接,还是在岸边?护卫各几人?清点俘虏,是你数还是我们数?”
王伦一口气抛出十几个细节问题,每一个都看似合理,实则无一不是在延宕时间。
完颜宗辅一时竟无话可驳。
对方只是说要把流程谈妥,没有半句“拒放”的意思,若他此刻强硬打断,反倒显得是自己急躁、小心眼。
“尚书此言,也有道理,但这些事,半日便能谈拢,不必拖延放人。”
完颜宗辅试图把节奏拉回正题。
王伦却笑盈盈地点头:“正是正是,半日必能谈拢,不过,大元帅的性命比这些俘虏重要得多,我途中看见贵军西南角的营栅,木桩有腐朽之处,不知可否修整?若拖到交接日失守,可就麻烦了。”
完颜宗辅愣了愣:“这与你我放人何干?”
“无干?”王伦睁大眼睛一脸诧异:“万一我们交人那天,你们那处营栅被我军护送俘虏之人踏破,你还接什么俘虏?天知道这是误会还是陷阱。”
完颜宗辅瞳孔微缩,心下暗骂:这厮油腔滑调,硬生生绕开核心,反逼着自己去解释战事。
见完颜宗辅沉吟,王伦顺势放缓语调:“大元帅,您久经沙场,该知道打仗不怕暂输一阵,就怕锋芒被伤得太狠,这宿州城,易守难攻,贵军接连试探,伤亡亦不轻。我皇仁心未泯,今日之谈,本就意在缓和,您若着急,只怕节外生枝,坏的反是贵国大计。”
这番话表面是“劝”,实则又在软软地点破金军伤亡,暗暗挤了对方一刀。
完颜宗辅的脸色,冷如冰霜,却不得不承认这话没错。
王伦见好就收,又换了个切入点:“再说,这些俘虏也多是金国的乡勇、从军者,跟随主力千里奔袭,已经疲惫不堪。”
“你我若不安排休整,贸然交接,半数可能活不到贵军营中,届时,宋皇会觉得是放了人,金主却会觉得是卸了尸,这账怎么算?”
完颜宗辅哼了一声:“他们是我大金的臣民,你敢让他们死一个试试!”
“正因如此,才要好好安排啊。”
王伦一本正经:“你若今日接了人,半途饿死冻死一批,岂不被说成大金对自己人都不仁?到时候,宋人反倒能落个‘好生好养’的名声,这岂不亏大了?”
完颜宗辅被呛了一句,竟一时分不清这是讥讽还是提醒。
王伦拈了拈袖口,似乎因为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偏过头道:“我建议啊,两日之后,正午时分,在河心设船为台,你我各派文官清点,中间隔水交接,这样既不会出兵器械,也无人马混入,岂不更好?”
“两日?”完颜宗辅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为何不是明日?”
“哦?”王伦满脸的理所当然:“明日我得返城向我皇复命,将今日所议细则一一奏报,圣心准允,还需下旨备文、封印、调拨接应舟船。”
“这些事,一日如何能完?贵国堂堂元帅,岂会要求我们如此潦草行事?这与大金威名不符啊!”
这一顶“威名”的帽子扣下来,完颜宗辅若是坚持“明日”,反显得自己气度狭隘。
谈话至此,天光已偏西。
完颜宗辅竭力压住胸口的烦闷,暗中盘算:再拖两日,固然给了宋军机会,但他若现在发作,只怕场面更无法收拾。
而且,他还真没抓到这个“礼部尚书”不放人的把柄,只能勉强应下:“好,两日后,不见不散。”
王伦起身,拱手为别,转身时嘴角微微一弯。
没想到鞑子竟这般好骗。
营外冷风扑面而来,王伦望着已经挂起暮色的西天,心道:这笔账,陛下应当满意了。
回城的路上,护卫忍不住问:“王相公……您真是礼部尚书吗?”
方才王伦一副淡然的模样,比枢密使的架子还大,不由让他们怀疑,是否是官家接见王相公时,给他封的礼部尚书?
王伦打了个呵欠,不答反问:“你方才见那元帅,像不像被鹅毛搔痒,不痛,却极难受?”
护卫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像!”
王伦笑:“会挠痒的,不需要刀,也能让他一夜睡不着。”
“那王相公……您是礼部尚书吗?”
护卫仍是好奇,追问道。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王伦哈哈一笑,负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