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他的声音还有点沙哑,但已经平稳了许多,“我……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刚才佝偻的脊背,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岗位就是个起点,不是终点。后勤就后勤!废料堆就废料堆!库房就库房!”
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熟悉的、带着点“蔫坏”意味的弧度:“您二位瞧好吧!看我雷二蛋,怎么在这‘技术洼地’里,玩出花来!怎么用咱这点手艺和脑子,把这后勤的江湖,搅他个天翻地覆!技术流老六,正式上线!”
“好!”雷大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缸又是一跳,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这才像我雷大炮的种!有点尿性!甭管在哪,都别给我怂!”
“哎哟,这就对了!”徐兰也喜笑颜开,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儿子就是明白人!想通了就好!饿了吧?妈这就做饭去!今儿给你炒俩鸡蛋,补补!”
“二哥!二哥!”雷小燕像个小兔子似的蹦了进来,扑到雷二蛋腿上,“你不难过了?那你还给我做带橡筋儿的飞机吗?”
“做!必须做!”雷二蛋一把抱起小妹,掂了掂,脸上露出了真实的笑容,“不光做飞机,回头二哥从厂里废料堆给你淘换点好玩意儿,做个会转的小风车,比傻柱他们院那破风车强一百倍!”
雷小玲也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本物理书,小声嘟囔:“那……那道浮力定律的题……还讲不讲啦?”
“讲!吃完饭就讲!”雷二蛋放下小燕,揉了揉小玲的脑袋,“用鸡蛋和盐水,保准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啥叫浮力!”
堂屋里的气氛,终于从冰点回暖。炉火重新欢快地跳跃着,映照着每个人脸上轻松了不少的神情。饭菜的香气开始从厨房弥漫开来。
“等着!”雷大炮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大步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走了出来。
那是一件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布料厚实,颜色是后勤工人最常见的那种靛蓝。衣服胸口的位置,印着小小的、红色的“红星轧钢厂”字样和厂徽。
雷大炮把这套象征着雷二蛋新身份的工作服,郑重地放在儿子面前的桌子上,旁边还放着一双厚实的帆布劳保手套。
“拿着!”雷大炮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儿个,穿着它,精神抖擞地去报到!甭管什么岗位,进了厂门,就是工人!就得有工人的样子!腰杆给我挺直喽!别让人小瞧了!”
雷二蛋看着那套崭新的蓝色工装,那抹靛蓝在炉火的映照下,似乎不再那么刺眼,反而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劳动者的质朴力量。他伸出手,指尖触摸到那厚实粗糙的布料,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种坚韧的温度。
他抬起头,看向老爹和老娘,眼神彻底沉静下来,之前的迷茫和激愤被一种新的决心取代。
“嗯!”他重重地点头,拿起那套工装和手套,紧紧攥在手里,“爹,妈,你们放心。这后勤的江湖,我雷二蛋,蹚定了!”
雪后初晴,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屋檐下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化着水,在院子的青砖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晕。空气里那股子清冽的寒气还没散尽,吸一口,鼻子尖都发麻。
雷二蛋站在97号院门口,身上那套崭新的靛蓝色工装,厚实挺括,却硬邦邦地硌着里面的棉袄,显得他身板都比平时宽了一圈。他有些不自在地抻了抻衣角,又正了正头上那顶同色的工帽——帽檐有点大,遮了他小半视线。
徐兰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个铝制饭盒,还有一只印着“劳动最光荣”字样的崭新搪瓷缸子。她一边给儿子整理着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到了厂里,眼睛放亮堂点,手脚勤快些,师傅让干啥就干啥,别挑肥拣瘦的……跟同事处好关系,甭管老的少的,都客气着点……饭要趁热吃,水缸子我给你晾了温水灌上了,别喝生水,凉……”
“妈,知道了知道了,您都说八百遍了。”雷二蛋接过网兜,脸上有点臊。这感觉,比第一天去中专报到还别扭。街坊邻居要是有看见的,准得笑话。
“臭小子,嫌你妈啰嗦?”徐兰嗔怪地拍了他胳膊一下,眼圈却有点微微发红,“头一天上班……好好的啊。”
“放心吧妈,丢不了。”雷二蛋故作轻松地咧咧嘴,心里那点因为新工装泛起的小波澜,很快就被对未知环境的忐忑给压了下去。后勤维修组……学徒工……这几个字像小石子儿似的,还在他心窝子里硌着。
“滚蛋吧!”雷大炮洪亮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人却没露面,“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记着老子的话就行!”
“哎!爹,我走了!”雷二蛋冲屋里喊了一嗓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转身迈开了步子。
穿过熟悉的胡同,越往轧钢厂方向走,街上的行人就越密集。几乎清一色的蓝、灰、绿工装,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成一片,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奔赴战场的肃穆和匆忙。交谈声、咳嗽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躁动的声浪,裹挟着他向前。
绕过最后一个街口,那片庞然大物猛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数不清的烟囱如同巨人的手臂,直插冬日的晴空,喷吐着滚滚的浓烟,将天际染成一种灰黄的色调。一眼望不到头的红砖厂房,像一头头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威严。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内外,只留下几个巨大的铁门吞吐着人流。
离得老远,那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就已经扑面而来,像是无数钢铁巨兽在同时喘息、咆哮、撞击。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煤炭燃烧的硫磺味、铁锈味、冷却油的腻味儿,还有一种灼热的、属于金属和力量的特有气息。
雷二蛋站在那高大气派的厂门前,仰头看着门上巨大的红五星和“红星轧钢厂”几个遒劲有力的毛体大字,感觉自己渺小的像颗沙砾。97号院的宁静温馨,胡同里的市井烟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震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和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