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山东莱州府有个富商叫赵德财。此人早年靠贩私盐起家,后来又做起了绸缎生意,在城里开了三家铺子,乡下置了五百亩良田,可谓是家财万贯。只是这人贪财好利,做生意常常缺斤短两,欺行霸市,百姓私下里都叫他“赵剥皮”。
这一年夏天,黄河决口,朝廷拨下十万两赈灾银,命山东巡抚衙门分发各州县救济灾民。赵德财的妻弟在巡抚衙门当师爷,暗中将五万两银子转交给了赵德财,让他以“民间义捐”的名义发放,实则嘱咐他只需拿出两万两做做样子,剩下的两人平分。
赵德财得了这笔横财,欢喜得几夜没合眼。他倒也装模作样地在城外搭了粥棚,每日施舍些稀粥,又拿出些陈年旧布充作棉衣发放。实则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布匹一扯就破,百姓敢怒不敢言。剩下的银子,他悄悄藏进了自家后院新挖的地窖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就在银子入库后的第七天夜里,赵德财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他来到一座青砖灰瓦的大宅前,门前一对石狐栩栩如生。推门进去,只见正堂上坐着一位白发老者,身穿赭色长袍,面如古月,手捧一本厚厚的账册。左右侍立着十余人,有的尖耳狐面,有的却是常人模样,个个神色肃穆。
赵德财正要开口询问,那老者先说话了:“赵德财,你可知罪?”
“小……小民不知何罪?”赵德财心里发虚,嘴上却硬。
老者冷笑一声,翻开账册:“光绪三年四月,你贩卖私盐,在盐中掺沙三成;光绪五年七月,你强买李家庄李大田的十亩水田,只给市价一半;光绪七年腊月,你克扣伙计工钱,致其老母病重无钱医治而亡……”老者一桩桩、一件件数落着,竟将赵德财这些年做的亏心事说得一清二楚。
赵德财听得冷汗直流,腿一软跪倒在地:“仙长饶命!小民知错了!”
老者合上账册,缓缓道:“若是寻常恶事,自有阳间律法、阴司报应。可你如今动了不该动的银子——那五万两赈灾银,关系数千灾民生死。这笔账,老夫记下了。”
话音刚落,左右走出两个青衣人,一左一右架起赵德财。赵德财刚要呼喊,突然看见那两人的身后,竟拖着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赵德财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已被冷汗浸透。窗外月明星稀,四下寂静无声。他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噩梦罢了。”翻个身又想睡去,却瞥见枕边放着一片巴掌大的青色狐毛。
赵德财“啊”的一声坐起,抓起狐毛细看,那毛色油亮,触手温热,绝不似寻常之物。他心中惊疑不定,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赵德财找来妻弟王师爷,将梦境细说一遍。王师爷听罢不以为然:“姐夫多虑了,定是这几日劳累,又心中有愧,才做了这样的梦。那狐毛许是家中猫狗掉的。”
赵德财稍稍心安,可到了第三日,怪事真的发生了。
那天清晨,管家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老爷,不好了!后院地窖的银子……银子少了五千两!”
赵德财大惊,忙跑到地窖查看。只见锁头完好,封条未动,可昨日清点还满满当当的银箱,今日竟空了一角。他命人仔细搜查,地窖四壁完好,连个老鼠洞都没有,那五千两银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莫非是内贼?”赵德财疑心家中仆人,将所有下人叫来严刑拷打,却一无所获。当天夜里,他增派了八名家丁彻夜看守地窖,自己也在前厅坐镇。
二更时分,院子里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吹得灯笼乱晃。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家丁们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的棍棒。
“看……看那里!”一个年轻家丁指着西墙惊呼。
众人望去,只见西墙根下不知何时蹲着三只狐狸,两大一小,通体赤红,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绿光。它们不叫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快!快赶走它们!”赵德财大喊。
家丁们壮着胆子冲过去,那三只狐狸却不慌不忙,转身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几乎同时,地窖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赵德财带人冲过去,只见地窖门大开,里面又少了五千两银子。
这回连封条都被撕破了,锁头落在地上,断口整齐如刀切。
赵德财瘫坐在地,面如死灰。他终于明白,那梦境不是虚妄,真有狐仙在暗中盯着他这笔不义之财。
王师爷得知此事,也慌了手脚,献计道:“姐夫,我听说城南三十里有座狐仙庙,很是灵验。不如我们去上柱香,捐些香火钱,求狐仙高抬贵手?”
赵德财别无他法,只得备下三牲祭品,第二日一早便赶往狐仙庙。
那庙坐落在一片松林之中,虽不大,却古朴庄严。正殿供着一尊狐仙像,人身狐首,慈眉善目。庙祝是个瞎眼老者,听说赵德财的来意后,缓缓道:“施主,狐仙爷爷最重‘公道’二字。若是正当得来的钱财,他老人家不但不会动,还会保佑你财运亨通。可若是昧心钱……”老者摇摇头,“狐仙爷爷自会替天行道。”
赵德财忙奉上五十两香火钱,跪在蒲团上连连叩首:“弟子知错了!弟子愿捐出……捐出一万两银子修桥铺路,只求仙家饶恕!”
瞎眼庙祝却道:“施主,老朽只是个看庙的,做不得狐仙爷爷的主。不过依老朽看,你这灾劫,怕不是捐钱就能化解的。”
果然,从狐仙庙回来的当晚,地窖里又少了五千两。短短三日,一万五千两银子不翼而飞。赵德财又急又怕,病倒在床。
就在赵德财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云游道士找上门来,自称能驱邪捉妖。赵德财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许以重金相请。
道士姓马,长得尖嘴猴腮,留着一缕山羊胡。他在赵家转了一圈,拍着胸脯说:“不过是几只狐妖作祟,待贫道布下天罗地网,定叫它们有来无回!”
马道士在院中设下法坛,挂起桃木剑,贴上符咒,又用朱砂在地上画了一个八卦阵。子夜时分,他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众家丁远远看着,既好奇又害怕。
三更刚过,院中阴风骤起,吹得法坛上的蜡烛明明灭灭。突然,西墙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何方妖孽,还不现形!”马道士大喝一声,将桃木剑指向西墙。
墙头上,缓缓升起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生得极美,眉眼如画,只是身后拖着三条毛茸茸的火红尾巴。她掩口轻笑:“你这牛鼻子,也配管姑奶奶的闲事?”
马道士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来的不是小妖,而是修出三条尾巴的狐仙。他硬着头皮挥剑刺去,那红衣女子不躲不闪,只轻轻一拂袖,马道士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墙上,昏死过去。
红衣女子飘然落地,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赵德财身上:“赵老爷,我家老祖宗说了,给你七日时间,将贪污的赈灾银分文不少地归还官府,并自首认罪。否则……”她嫣然一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七日后,我们来取你项上人头。”
说罢,红衣女子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夜色中。院中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昏迷不醒的马道士。
赵德财这下彻底崩溃了。他想起梦中那位白发老者,想起那本厚厚的账册,终于明白这些狐仙不是为财,而是为了“公道”二字。
次日,赵德财拖着病体,由家丁搀扶着前往县衙自首。他将贪污赈灾银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交出了剩余的三万五千两银子。知县大为震惊,当即上报巡抚衙门。不日,巡抚衙门下令彻查,不仅赵德财下了大狱,连他那妻弟王师爷也被革职查办。
说来也怪,自从赵德财自首后,家中再没出现过怪事。而那丢失的一万五千两银子,七日后竟整齐地出现在县衙门口,附有一封无名信,写着“代天行道,物归原处”八个字。
赵德财被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临行前,他去了一趟狐仙庙,不是去上香,而是跪在庙前磕了三个响头。瞎眼庙祝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老丈,我有一事不明。”赵德财问,“那狐仙既神通广大,为何不一开始就取我性命,偏要一次次盗银,给我悔过的机会?”
庙祝沉默片刻,缓缓道:“狐仙修行,最重修心。它们若滥杀,便堕了魔道;若见人悔过而不给机会,便失了慈悲。这不是纵恶,是给众生留一线向善之机。赵施主,你如今可明白了?”
赵德财默然良久,深深一揖,转身踏上流放之路。
后来有人说,在关外的流放地,见过一个形似赵德财的老人,每日粗茶淡饭,却总将省下的铜钱接济更苦的人。还有人说,曾看见几只红狐在他破屋周围出没,不是作祟,倒像是……守护。
至于那座狐仙庙,从此香火更盛。人们都说,狐仙爷爷管的不只是姻缘财运,还有人心里的那本“账”。
这故事传开后,莱州府的富户们收敛了许多,生怕自己的亏心事也被记进狐仙的账本里。而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谈起,总会说上一句: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神明啊,不见得都在天上,说不定就在你我身边,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