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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被高耸的城墙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无力地涂抹在奉天城老旧的街巷上。陈峰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在迷宫般的胡同里疾速穿行。那份带着林晚秋体温和巨大风险的地图紧贴着他的胸口,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他必须尽快将其交给老烟枪,启动那个尚在雏形的“地下网络”。

然而,“猎隼”的利爪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

就在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城隍庙后街的近道——帽儿胡同——时,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让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空气仿佛凝固了,死寂中蕴含着极致的杀机。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种冰冷的、被锁定的感觉,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

陷阱!

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陈峰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前冲的势头在左脚蹬地的瞬间硬生生扭转,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拉扯,猛地向右侧一堵斑驳的砖墙撞去!就在他身体侧移的刹那——

“咻!咻!咻!”

三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刺破耳膜的破空声响起!那是安装了高效消音器的特制枪械!三颗灼热的子弹,几乎是擦着他刚才头颅和心脏的位置,狠狠钉入对面墙壁的青砖,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溅起细碎的石屑!位置精准得骇人,完全是奔着一击毙命!

陈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好险!是狙击手!而且不止一个!配合极其默契,封锁了他所有可能的闪避角度!若非那超越常人的直觉预警和千锤百炼的规避动作,此刻他已是地上的一具尸体!

他没有丝毫停顿,借着撞向墙壁的反冲力,身体蜷缩如球,向旁边一个堆满破筐烂木的角落翻滚。“笃笃笃!”又是几颗子弹追着他的轨迹射入地面和杂物堆,木屑纷飞!

“剔骨”行动队!佐藤的王牌!陈峰心中冰冷一片。对方显然对他的行动模式有所预判,甚至可能在他离开军营时就已缀上,选择在这个狭窄、视野受限、便于封锁的胡同动手!

翻滚中,陈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扫过周围环境:胡同狭窄,仅容三人并行,两侧是高墙。前方十米是死胡同!后方入口已被堵死,至少有两人,一人持短冲锋枪(从刚才的射速判断是南部式),一人持手枪(可能是王八盒子),正交叉火力压制!两侧墙头…他眼角余光瞥见右侧墙头瓦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至少四人!一个标准的猎杀小组!狙击手在高处制控全局,突击手封堵入口,墙头还有一人负责补枪和防止攀爬!天罗地网!

“八嘎!干掉他!”一声刻意压低、却充满戾气的日语嘶吼从入口处传来,伴随着更密集的子弹泼洒过来,打在陈峰藏身的杂物堆上,噗噗作响,木屑和尘土弥漫。

陈峰的大脑飞速运转,摒弃了一切无用的情绪。恐惧?愤怒?此刻都是奢侈品。只有计算!冰冷的计算!他猛地从杂物堆后探出半身,手中的驳壳枪(从之前袭击的浪人处缴获)瞬间喷出火舌!“砰砰砰!”一个急促的三连发,并非瞄准入口的敌人(距离稍远且有掩体),而是打向左侧墙头一处看似空荡的瓦檐!

“哗啦!”瓦片碎裂,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一个穿着深灰色短褂、伪装得极好的身影从墙头狼狈地滚落下来,手中的狙击步枪脱手飞出!陈峰那一枪,精准地打中了对方用以支撑身体的瓦片边缘!他根本不需要看到人,只需要判断出最适合狙击手隐藏的位置!

这神乎其技的一枪,让入口处的火力为之一滞!显然,对手没料到他在被绝对压制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精准地反击,并且瞬间废掉了他们一个重要的制高点!

机会!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空隙,陈峰猛地将身侧一个半人高的破箩筐狠狠踹向入口方向!箩筐翻滚着,里面乱七八糟的垃圾泼洒开来,形成短暂的视线干扰。同时,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朝着入口那两个被箩筐吸引了瞬间注意力的敌人猛冲过去!速度爆发到极致,在狭窄的巷道里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

“哒哒哒!”入口处的冲锋枪手反应过来,对着冲来的身影疯狂扫射!子弹呼啸着擦过陈峰的身体,撕裂了他的衣襟,甚至在他手臂外侧带起一道灼热的血线!但他冲势不减,眼中只有那两个敌人!

距离瞬间拉近!就在冲锋枪手再次扣动扳机的刹那,陈峰身体一个不可思议的矮身滑铲,贴着湿滑的地面从对方枪口下掠过!同时,手中的驳壳枪向上扬起,“砰砰!”两枪!近距离射击,子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贯入冲锋枪手的下颌和胸口!血花混合着碎骨脑浆猛烈喷溅!

陈峰甚至没有看结果,滑铲的势头未消,借着惯性撞向旁边那个持手枪的敌人!那鬼子显然被同伴的惨死和这凶悍绝伦的突进吓懵了,手枪刚抬起,就被陈峰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手腕!巨大的力量传来,“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手枪脱手!陈峰另一只手的肘关节如同重锤,带着全身的冲力,狠狠砸在对方的喉结上!

“呃!”那鬼子双眼暴突,喉骨粉碎,身体软软瘫倒。

解决入口两人,只在瞬息之间!但危机远未解除!墙头那个被陈峰打下来的狙击手挣扎着想去捡枪,而死胡同尽头,以及另一侧的墙头,必定还有敌人!

陈峰没有丝毫恋战,甚至没去捡地上敌人的武器。他猛地扑向胡同口,身体紧贴着墙根,利用墙角作为掩护,同时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果然,左侧墙头传来瓦片的轻微响动!他毫不犹豫,身体向外侧翻滚的同时,驳壳枪循声盲射!“砰!”

“啊!”一声惨叫,一个身影从左侧墙头栽落。

但就在他翻滚出胡同口,暴露在主街边缘的刹那——

“咻!”一声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致命的破空声,从斜对面一栋两层茶楼的屋顶激射而来!真正的王牌狙击手!一直隐忍,等待这绝杀的一刻!

陈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强行扭转身躯,试图躲避这必杀的一枪,但身体的惯性让他无法完全避开!他能感觉到子弹撕裂空气的灼热气流,直指他的后心!

千钧一发!

“砰!”一声突兀的、爆豆般的枪响,并非来自狙击枪,而是来自街对面一个卖烤地瓜的破旧推车后面!一颗老旧的圆头步枪弹(很可能是汉阳造),带着一种决绝的气势,抢先一步射向茶楼屋顶狙击手的位置!虽然精度有限,没有击中目标,但子弹打在瓦片上溅起的碎屑,足以让那个王牌狙击手瞬间缩头,本能地规避!

致命的狙击子弹,擦着陈峰肋下的皮肉飞过,带走一片血肉,火辣辣地疼!

机会!

陈峰甚至来不及看是谁救了自己,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窜入主街对面一条更热闹、人流稍多的杂货巷!身影瞬间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杂乱的摊位之间。

茶楼顶,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脸上涂着油彩的狙击手懊恼地低吼一声,迅速收起那支加装了长瞄准镜的九七式狙击步枪,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屋脊之后。帽儿胡同里,剩下的两个“剔骨”队员看着入口处两具同伴惨不忍睹的尸体,以及墙上、地上的弹孔,脸色煞白,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对“幽灵”的惊惧。高桥信精心策划的第一次“剔骨”行动,以损失三人、目标重伤逃脱告终。

杂货巷深处,陈峰背靠着一个堆满藤编箩筐的墙角,剧烈地喘息。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手臂的擦伤也在渗血,汗水混合着灰尘和血迹,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巷口方向,驳壳枪紧握在手。

一个干瘦的身影,像泥鳅一样从旁边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位后钻了出来,正是老烟枪!他手里还抱着一杆老掉牙的汉阳造,枪口冒着淡淡的青烟,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

“我的个老天爷!陈老弟!你可吓死我了!”老烟枪拍着胸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我在济世堂接到刘婶送来的书,一看那暗号,就知道要坏菜!紧赶慢赶出来,刚到街口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打得跟过年放炮仗似的!那鬼子枪装了啥玩意?咋一点声儿没有?太他娘的阴了!”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脱下自己的破棉袄,不由分说地裹在陈峰身上,遮住血迹。“快!跟我来!这地儿不能待了!狗鼻子灵着呢!”他警惕地扫视着巷口,拉起陈峰,熟门熟路地钻进旁边一个堆满废弃木料的死胡同,推开一堆看似严实的破木板,后面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狗洞!

“委屈老弟了!钻过去就是城隍庙后院的柴房!”老烟枪低声道,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底层生存者的狡黠与坚韧。

陈峰没有丝毫犹豫,忍着伤痛,迅速钻了过去。老烟枪紧随其后,又将木板恢复原状。昏暗、散发着霉味的柴房里,暂时安全了。

“地图…在我怀里…”陈峰喘息着,将那份染上点点血迹的油纸包递给老烟枪,“鬼子…在柳条湖…十八号晚动手…城里有据点…大和旅馆顶楼…南满医大钟楼…还有弹药点…”

老烟枪颤抖着手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标注详尽的地图。当他看到那清晰的爆破点、制高点和那个代表关东军情报课的樱花暗记时,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亲娘嘞…这帮畜生…这是要把咱奉天城连锅端啊!”他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恐惧,“大和旅馆…南满医大…都是小鬼子扎堆的地方!这弹药点…离北大营才他妈三里地!这他娘的是要里应外合,包饺子啊!”

他猛地抬头,看向脸色苍白却眼神依旧沉静的陈峰:“老弟!你说!咋办?咱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陈峰靠在冰冷的柴堆上,肋下的疼痛让他微微蹙眉,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佐藤的“猎隼”已经亮出獠牙,林晚秋处境危险,北大营指望不上…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烟枪老哥…”陈峰的声音因为失血和疲惫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人…靠得住吗?我要眼睛,要耳朵,要能递消息的手脚。”

“靠得住!”老烟枪拍着胸脯,斩钉截铁,“拉黄包车的王二愣子,卖烟卷的‘小耗子’,要饭的‘瞎老李’,还有几个码头扛活的兄弟…都是苦哈哈,都跟小鬼子有血仇!心齐着呢!就是…就是没啥家伙事,也没啥大本事…”

“不需要他们拼命。”陈峰打断他,眼神锐利,“只需要他们做三件事。”

1. 盯死: 大和旅馆、南满医大钟楼、地图上这几个弹药点,还有…林家大宅附近!找机灵的、不起眼的兄弟,全天候轮班盯梢!记下进出人员的样貌、时间、携带物品,特别是穿便装但行动有军人特征的日本人!有任何异常,立刻通过济世堂李掌柜或者你指定的安全方式报上来!

2. 传话: 把我们的人散出去,在茶馆、酒肆、澡堂子这些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悄悄传几句话:‘东洋矮子演习是假,磨刀是真’、‘柳条湖,要响炮’、‘十八号晚,看好自家门户’!要自然,像听来的闲话,别让人抓住把柄!

3. 备路: 摸清楚奉天城几个老城门附近的狗洞、暗渠、废弃民宅的暗道!特别是通往城西乱葬岗和北边浑河渡口的方向!要能躲人、能藏东西、能紧急撤离的!这事要绝对保密,找最信得过的、熟悉地形的老兄弟去办!

老烟枪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成!这事包在我身上!眼睛、耳朵、传话、找路!这些个门道,咱熟!比那些当兵的熟!”他立刻意识到陈峰计划的精妙——不硬拼,用最底层、最不起眼的力量,编织一张无形的信息网和逃生网!这正是他们这些“地老鼠”最擅长的!

“还有,”陈峰撕下内衬衣角,草草包扎肋下的伤口,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给我弄点东西:烈酒(消毒)、干净布条、一包洋火(火柴)、几根结实的麻绳、两把锋利的短刀,还有…硫磺粉和木炭粉,能弄到硝石最好!量不用多,但要快!”

老烟枪愣了一下,不明白要硫磺木炭硝石干嘛(他自然想不到陈峰要自制最简陋的燃烧弹或炸药),但看到陈峰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点头:“成!济世堂里就有烈酒和干净布,别的我去踅摸!天黑前准弄来!”

“另外…”陈峰的目光透过柴房的缝隙,望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林小姐那边…今晚的酒会,恐怕是龙潭虎穴。我得去一趟。”

“啥?老弟!你这伤…”老烟枪急了。

“皮肉伤,死不了。”陈峰打断他,眼神冰冷,“佐藤的目标现在肯定也锁定了她和她父亲。我答应过…要护她周全。” 更重要的是,林世昌这条线,在未来的物资补给上,可能至关重要。他不能让佐藤轻易掐断。

老烟枪看着陈峰苍白却坚毅的脸,知道劝不住,只能重重叹了口气:“那你…千万小心!那大和饭店,可是鬼子的老窝!”

奉天城最高档的“大和旅馆”宴会厅内,此刻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烟和日式清酒的混合气味。一场名为“日中亲善联谊”的酒会,正在一派虚伪的祥和气氛中进行。

林晚秋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滚银边旗袍,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她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挽着父亲林世昌的手臂,周旋于一群中日商贾和官员之间。但她挽着父亲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冰冷黏腻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时地扫过她的后背——那是佐藤英机安排的特务,所谓的“燕子”。

林世昌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强打精神应付着。他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不安,也注意到今天会场的气氛有些异样。除了常见的日本商社代表和奉天本地亲日士绅,还多了不少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行动干练的陌生面孔。尤其是一个穿着藕荷色和服、妆容精致、笑容温婉的年轻日本女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们附近,用流利的中文和几个富商太太攀谈,眼神却不时瞟向他们父女。林世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佐藤英机…果然动手了。

“林桑!晚秋小姐!真是光彩照人啊!”一个爽朗却带着虚伪热情的声音传来。日本奉天商工会议所会长大岛川,挺着发福的肚子,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身旁跟着的,正是那个穿着藏青和服、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和的佐藤英机少佐。

“大岛会长,佐藤少佐。”林世昌连忙换上商人的圆滑笑容,微微躬身致意。林晚秋也垂下眼帘,行了个礼,努力压下心头的厌恶和紧张。

“林小姐今日真是明艳动人,不愧为奉天城的明珠。”佐藤英机的声音温和有礼,目光却如同探照灯,仔细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过林晚秋的脸庞,仿佛要穿透她表面的平静,洞察她内心的秘密。“听闻林小姐在教会学校修习西医?真是博学多才,令人钦佩。如今满洲正值日中亲善、共建王道乐土之际,正需要林小姐这样有学识、有见地的新女性贡献力量啊。”他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招揽和试探。

林晚秋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佐藤的目光,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佐藤少佐过誉了。晚秋只是略懂皮毛,不敢当‘博学’二字。至于贡献…家父常教导,商人本分,在于诚信经营,互利互惠,不涉政事。晚秋身为女子,更当谨守本分。”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商业,并抬出父亲,婉拒了对方的试探。

佐藤英机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笑容不变:“林桑教女有方啊。诚信经营,互利互惠,正是日中亲善之基石。”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说起来,近日奉天城颇有些不安定。一些心怀叵测之徒,散布谣言,意图挑拨日中友好关系,甚至妄图破坏皇军的正常演习。林桑在商会德高望重,晚秋小姐又交游广阔,若有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还望不吝告知,以免被宵小之徒利用,坏了我们共同营造的大好局面啊。”

图穷匕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敲打!林世昌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忙表态:“佐藤少佐放心!鄙人定当约束家人及商会同仁,不信谣,不传谣!全力维护地方安宁!”他偷偷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

林晚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佐藤在逼她表态,甚至可能在试探她是否就是传递情报的人。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少女的天真:“谣言?晚秋整日在学校和家中,倒是很少听闻外面的事。只知道同学们都在安心读书,盼着国家早日富强呢。”她将话题引向学生,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佐藤英机深深地看了林晚秋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看穿。林晚秋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几乎要支撑不住。就在这时,一阵小小的骚动从宴会厅门口传来,暂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只见几个穿着黑色学生装、神情激愤的年轻学生试图冲进宴会厅,口中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军事演习!还我东北安宁!”但立刻被守在外面的日本便衣和警备队粗暴地拦下,推搡着驱赶出去,甚至响起了警棍击打肉体的闷响和学生的痛呼、怒骂声。宴会厅里的乐声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但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僵硬。

“哼!又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支那学生!被赤色分子煽动,扰乱秩序!”大岛川不满地哼道。

佐藤英机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些许杂音,无伤大雅。诸位,请继续尽兴。”他举起酒杯,“为了满洲的和平与繁荣,为了日中两国永久的亲善友谊,干杯!”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虚伪的欢笑和祝酒声再次响起,试图掩盖刚才的不和谐音。

林晚秋看着那些学生被粗暴拖走的方向,又看看眼前这群道貌岸然、举杯共饮的“上流人士”,一股强烈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借着喝酒的动作,掩饰着眼中的水光。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父亲用力握了一下。她侧头看去,只见林世昌脸色铁青,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看着门口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恐惧,但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屈辱。刚才那一幕,对他这个信奉“和气生财”、“明哲保身”的商人,冲击不小。

酒会继续进行。那个穿藕荷色和服的“燕子”——化名“美智子”的特高课女特工,端着酒杯,笑盈盈地再次凑到林晚秋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晚秋妹妹,刚才吓到你了吧?别怕,有皇军维持秩序呢。来,姐姐带你去认识几位新朋友,都是东京来的名媛呢。”她不由分说,就要拉着林晚秋往一群日本女人堆里走,显然是想将她与父亲隔开,方便控制和套话。

林晚秋心中一紧!她知道,一旦被拉过去,在那些女人刻意的“亲热”包围下,自己迟早会露出破绽!她求救般地看向父亲。

林世昌也急了,正要上前阻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

只见林世昌旁边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应生,不知怎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托盘上十几杯斟满的香槟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浇在了大岛川会长、佐藤英机以及那位“美智子”小姐身上!

金黄色的酒液瞬间浸透了昂贵的和服与西装!大岛川惊愕地张着嘴,像个落汤鸡;佐藤英机金丝眼镜上挂满酒水,温文尔雅的笑容第一次僵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而“美智子”更是尖叫一声,精致的妆容被酒水冲花,狼狈不堪!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八嘎!混蛋!”大岛川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怒吼,一巴掌扇在那个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鞠躬道歉的侍应生脸上!

混乱之中,林晚秋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只粗糙却有力的手轻轻一带,脱离了“美智子”的控制。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只看到一个穿着旅馆杂役灰布短褂、戴着破毡帽的佝偻背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厨房的侧门门帘后。是老烟枪的人!

林世昌也趁机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满脸“歉意”和“惊慌”地对狼狈的佐藤和大岛川说道:“哎呀!太失礼了!太失礼了!大岛会长,佐藤少佐,美智子小姐,实在抱歉!晚秋受了惊吓,身体不适,我先带她回去休息!改日再登门赔罪!”不等对方回应,他拉着林晚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金色牢笼。

佐藤英机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看着林氏父女仓皇离去的背影,又望向那个杂役消失的侧门,镜片后的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手制止了要去追查侍应生的手下。他知道,追查一个“意外失手”的小角色毫无意义。这分明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干扰!目标就是救走林晚秋!

“幽灵…你的手,伸得真快啊…”佐藤英机在心中冰冷地低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对手的棘手和无处不在。他精心布置的“燕子”陷阱,竟然被一个低贱的杂役轻易破坏了!这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酒会不欢而散。佐藤英机回到特务机关的和室,换下湿漉漉的和服。高桥信已经垂首跪坐在那里,脸色难看地汇报了帽儿胡同行动的失败和损失。

“废物!”佐藤英机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他拿起洁白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动作优雅,却让高桥信感到巨大的压力。“‘剔骨’第一次出手,就折损三人,连目标一根重要的骨头都没剔掉…高桥君,你让我很失望。”

“属下无能!”高桥信额头触地,“目标…非常规!其反应速度、战术规避、反击精准度,远超预期!而且…有帮手!一个使用老旧步枪的枪手干扰了狙击!”

佐藤英机戴上眼镜,眼神恢复了冰冷和算计。“帮手…是那个‘老烟枪’的底层老鼠吗?哼,看来,光盯着林晚秋和赵山河还不够。把那个‘老烟枪’王福生的画像发下去,提高通缉等级!我要他和他那条线上的老鼠,一只只都被挖出来碾死!”他顿了顿,“至于‘幽灵’…他受了伤,跑不远。立刻封锁城隍庙及附近所有街区!挨家挨户搜!重点排查药铺、诊所!他需要药品!”

“哈依!”高桥信领命。

佐藤英机走到窗边,看着奉天城沉寂的夜色,如同看着一盘巨大的棋局。“蜘蛛网已经张开…老鼠也露出了尾巴…‘幽灵’,让我看看,你带着伤,还能在这铁笼里挣扎多久?林晚秋…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期待的弧度。

北大营,东北陆军第7旅619团3营驻地。夜色深沉,营房里鼾声四起,只有零星几盏马灯在风中摇曳。然而,在1连的营房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赵山河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自己的连部里来回踱步。粗糙的大手不时用力搓着脸,仿佛想把陈峰白天那些锥心刺骨的话从脑海里搓掉,却又徒劳无功。

“…是当待宰的羔羊,还是带种的爷们…自己选。”

“…想想那些信任你们的父老乡亲,想想你爹当年为什么钻林子…”

陈峰的声音,还有王铁山营长那冷漠的官腔,如同两股力量在他脑子里疯狂撕扯。他烦躁地抓起桌上的半瓶烧刀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连长…”副手马小五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紧张,“暗哨派出去了,按您吩咐,两班倒,盯着柳条湖那边。弟兄们…都问,是不是真要出事?”

赵山河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马小五:“出事?出他娘的什么事!老子就是看小鬼子眼习鬼鬼祟祟不顺眼!让弟兄们打起精神,子弹都给老子压满!擦亮眼睛看着!别他娘的等真有事了,枪栓都拉不开!”他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压抑的暴怒,“还有,告诉那帮兔崽子,今晚老子的话,谁敢往外吐露半个字,老子亲手毙了他!听到没有?!”

“是!连长!”马小五挺直腰板,他能感受到连长内心那股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连长…刚才营部传令兵过来,说…说旅座又下了严令,重申‘避免冲突’的最高指示,让各连主官务必约束士兵,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军法从事!”

“军法从事?哈哈!”赵山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中充满了悲愤和凄凉,“好!好一个军法从事!老子倒要看看,等鬼子的刺刀捅进心窝子的时候,这军法是保老子的命,还是保他妈的乌纱帽!”他狠狠将酒瓶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

“去!把库房里那两挺老掉牙的马克沁重机枪给老子拖出来!再搬十箱手榴弹!就放在连部门口!他娘的,真当老子是泥捏的?想割肉,也得崩掉他两颗牙!”赵山河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无法违抗明面上的军令,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为手下的兄弟,也为自己的良心,准备最后一道防线。那两挺笨重的重机枪和成箱的手榴弹,就是他沉默的抗争,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带种”的方式。

马小五看着连长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一股热血也涌上头顶:“是!连长!我这就去!”他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带着一种悲壮的沉重。

赵山河走到门口,望着营区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听到柳条湖方向传来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越来越近的战争铁蹄声。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驳壳枪枪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爹…儿子没给您丢脸…”他对着无边的黑暗,喃喃低语,像是一句誓言,也像是一声悲鸣。这小小的1连营地,如同汪洋中一艘孤舟,在“不抵抗”的滔天巨浪下,悄悄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苗。这火苗能否燎原,无人知晓,但它至少证明,在这片即将沦陷的土地上,并非所有人都已跪下。

城隍庙后院的柴房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酒精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一盏豆大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老烟枪小心翼翼地用蘸满烈酒的布条,擦拭着陈峰肋下那道被子弹犁出的、皮肉翻卷的伤口。酒精的刺激让陈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是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有微微绷紧的肌肉显示出他承受的巨大痛楚。

“娘的,这帮畜生下手真黑!”老烟枪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心疼地骂着,“幸好是擦过去的,要是再偏一寸…”他不敢想下去。他动作麻利地撒上从济世堂弄来的止血消炎药粉(虽然效果有限),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手臂上的擦伤也做了同样处理。

“东西…都弄来了?”陈峰的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弄来了!弄来了!”老烟枪连忙把旁边一个破布包打开,里面是陈峰要的东西:几卷干净布条,一盒洋火,两把磨得雪亮的短匕首(像是杀猪刀改的),一大捆结实的麻绳,还有几个小纸包,分别是硫磺粉、木炭粉和一小包珍贵的硝石粉。

陈峰检查了一下东西,特别是硫磺、木炭和硝石的比例和纯度(远不如现代,但勉强可用)。他忍着伤痛,坐起身,在老烟枪惊愕的目光中,开始用布条、麻绳、硫磺木炭硝石混合物,快速地、有条不紊地制作着几个拳头大小、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布包。他的手指异常灵活稳定,每一个步骤都精确而迅速,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这是最简陋的“火药包”,威力不大,但制造混乱、引燃目标足够了。

“老弟…你这是…”老烟枪看得心惊肉跳。

“以防万一。”陈峰言简意赅。他将做好的几个“土炸弹”小心收好,又将两把匕首插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大和旅馆…地形图有吗?或者大致布局?”

老烟枪连忙点头,用烧过的木炭头在一块破木板上飞快地画着:“有!那地方我以前送菜进去过几次!主楼三层,宴会厅在二楼东头,很大!后面是厨房、杂物院,再后面是锅炉房和一小片给下人住的矮房,有后门通到一条背街…”他画得很粗糙,但关键位置标注得很清楚。

陈峰仔细看着,将布局牢牢刻在脑子里。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旧的小窗被轻轻敲了三下,两短一长。

“自己人!”老烟枪低声道,起身打开窗户。一个瘦小得像猴子的身影敏捷地翻了进来,正是他手下最机灵的“小耗子”。

“烟枪爷!陈爷!”小耗子喘着气,脸上带着惊惶,“外面…外面全是狗!穿黑皮(警察)和黄皮(警备队)的,还有好多便衣鬼子!把城隍庙前后几条街都封了!挨家挨户敲门盘查!说是…说是抓江洋大盗!我看…是冲着咱们来的!”

老烟枪脸色一变:“这么快?!查到哪了?”

“刚进庙前街!看架势,很快就要到咱们这片了!”小耗子急道。

陈峰眼神一凝。佐藤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封锁搜查,重点肯定是找受伤的人!这柴房藏不了多久!

“济世堂…还能去吗?”陈峰问。

老烟枪摇头:“怕是也被盯上了!李掌柜那估计也不安全了!”

陈峰迅速扫视狭小的柴房,目光落在墙角那堆高高的、覆盖着破油布的柴垛上。“老哥,后院那个狗洞,通哪里?”

“通…通隔壁棺材铺的后院!老刘头跟我熟,人靠得住!”老烟枪立刻明白。

“好!”陈峰当机立断,“小耗子,你从前面走,故意弄出点动静,把追兵往城隍庙西边引!老哥,你带着地图和联络名单(老烟枪掌握的可靠人员),马上从狗洞去棺材铺!让老刘头把你藏好!没有我的信号,千万别出来!”

“那你呢?”老烟枪急了。

“我?”陈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在昏暗的油灯下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受伤猛兽的决绝,“我留在这里,给佐藤的‘猎隼’…准备一份‘见面礼’。”他拍了拍腰间那几个刚做好的土炸弹,又指了指墙角那堆柴垛,“他们不是要搜吗?我就让他们…搜个够本!”

他迅速将油灯的火苗捻到最小,只留下一点微光。然后,他示意老烟枪和小耗子立刻行动。老烟枪看着陈峰苍白却坚毅的脸,知道劝不动,一跺脚,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地图和一个写满人名的油纸小本贴身藏好,拉着小耗子,迅速钻进了柴堆后的狗洞。

柴房里只剩下陈峰一人。他忍着伤痛,迅速行动起来。他将几个土炸弹巧妙地藏在柴垛的不同位置,用引线(浸了硝粉的棉线)简单连接,最后将引线牵到门口一个破水缸后面。然后,他搬动柴垛,将自己深深地埋藏在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用破油布和散乱的柴枝仔细掩盖好,只留下一个极小的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冬眠的野兽,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和一根削尖的木棍(临时武器),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收敛到近乎虚无。

黑暗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肋下的伤口在寂静中一跳一跳地疼,汗水浸湿了绷带。远处,隐约传来砸门声、呵斥声、哭喊声…搜查的队伍越来越近了。

“砰!砰!砰!”粗暴的砸门声终于在柴房门口响起! “开门!警备队搜查!”

无人回应。

“砰!”门被一脚踹开!几道强烈的手电光柱瞬间刺破柴房的黑暗,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进来!

几个穿着黑色警服和黄色军装的伪警备队员,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骂骂咧咧地涌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着便衣、眼神阴鸷的日本特务。

“妈的!臭死了!这破地方能藏人?”一个伪军捏着鼻子抱怨。 “少废话!搜!仔细搜!皇军说了,那家伙受了伤,跑不远!”领头的特务厉声喝道,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柴房,最终定格在那堆高高的柴垛上。 “重点搜那堆柴火!给我扒开!”

几个伪军不情不愿地上前,用刺刀胡乱地捅着柴垛的外围。

陈峰蜷缩在柴垛最深处,冰冷的木柴硌着他的伤口,强光偶尔透过缝隙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能清晰地听到伪军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咒骂声,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刺刀的寒光几次擦着他藏身的柴堆边缘掠过。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如同压到极致的弹簧,右手紧握的匕首蓄势待发,左手则捏住了那根连接着几个土炸弹引线的棉线!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一个伪军似乎嫌刺刀捅得不过瘾,骂了一句,伸手抓住一捆柴火,用力往外拽!

“哗啦!”柴垛被扯动,掩盖在陈峰身上的柴枝松动了一些!一道手电光,几乎要照到他藏身的角落!

千钧一发!

奉天城的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重地覆盖下来。柴房里的微光与杀机,大和旅馆的余烬与阴谋,北大营的沉默与暗火,在这片注定被血与火撕裂的土地上,交织成一张越来越紧的巨网。距离那声划破夜空的爆炸,只剩下最后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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