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结束的钟声余音未散,贡院内压抑的死寂却未曾缓解分毫。
那股源自地字九号的磅礴意志,虽已收敛,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依旧镇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短暂的休整后,第二场考试的钟声响起。
诗赋。
当题目通过考官之口,传遍所有号舍时,许多人精神一振,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赋得‘上京繁华’,以‘春’字为韵,限百韵。”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也极其讨巧的题目。
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是这种题目的标准答案。
对于那些在策论中被林凡的“道”冲击得心神失守的考生而言,这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写不了经世济民的策论,还写不了风花雪月的文章吗?
一时间,贡院上空再次浮现出驳杂的文气。
这一次,文气大多变得浮华、艳丽,充满了金玉堆砌的奢靡之感。
“雕栏玉砌,琼楼入云霄……”
“宝马香车,美人卷珠帘……”
无数华美的辞藻,在考生们的笔下汇聚,试图描绘出一副盛世画卷。
高台之上,监考官钱峰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他死死地盯着地字九号的方向,心中的恐惧与怨毒交织。
他不信。
他不信有人能凭一篇文章就动摇国本!
策论讲的是“道”,虚无缥缈,或许是那林凡用了什么妖术。
但诗赋,讲究的是才情,是积累,是实打实的功夫!
林凡,你一个寒门出身的泥腿子,从未见过真正的上京繁华,你拿什么来写?
你总不能,再写什么“饥者食,寒者衣”吧!
那只会让你成为天下笑柄!
他身旁的几名考官,也都是同样的心思。他们在等,等林凡出丑,等林凡在这最考验底蕴的诗赋上,暴露出他“伪学”的本质。
地字九号号舍内。
林凡看着这个题目,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上京繁华?
他缓缓闭上眼。
他看到的,不是皇宫的巍峨,不是权贵府邸的奢华。
他看到的,是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推着独轮车出城的菜贩,车辙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看到的,是午后运河码头上,光着膀子的船工,汗水浸透了麻绳,口中喊着无人能懂的号子。
他看到的,是黄昏时分,浆洗房的妇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小巷,怀里揣着一个给孩子买的麦芽糖。
他看到的,是深夜里,铁匠铺的学徒,在炉火边打着瞌睡,脸上被熏得漆黑,梦里却是一顿饱饭。
这,才是他眼中的上京。
这,才是真正的“繁华”。
林凡再次提笔。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顿,文思如泉涌,笔走龙蛇。
他没有写高楼,他写的是万家灯火。
“长街十里,走卒贩夫之声,织成俗世之春。”
他没有写权贵,他写的是贩夫走卒。
“天桥百戏,瓦舍勾栏之乐,聊慰尘心之奔。”
他没有写金银,他写的是人间烟火。
“一碗浊酒,可饮尽风霜。半盏残灯,能照亮归人。”
他的笔下,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却勾勒出了一副活生生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上京市井图。
每一个字,都带着温度。
每一句诗,都仿佛在诉说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翰林院督考官周明志,本已退到了远处,不敢再靠近那片“道场”。
可当林凡落笔时,他又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看”到田野,没有“看”到盛景。
他只是“听”到了。
他听到了车轮滚滚,听到了沿街叫卖,听到了孩童嬉闹,听到了情人的低语……
无数声音,汇成了一首最动听的交响乐。
那乐声,让他这个养尊处优的翰林,忽然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故乡的巷口,等待母亲归家的那个黄昏。
周明志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湿润了。
这不是诗。
这是情。
是根植于这片土地,与每一个生灵血脉相连的,最真挚的情感。
林凡的笔速越来越快。
他的神情,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空灵之境。
他仿佛化身成了这座城市的眼睛,见证着它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
“……愿以此身,化作石桥,渡尽苍生,共赏此春。”
当他写下最后一句时。
他落下了最后一笔。
轰!!!!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意志。
一道肉眼可见的,纯净到极致的清光,从地字九号那小小的号舍天窗中,冲天而起!
那光芒,不似日光的炽烈,不似星光的清冷,更不似文气金光的锐利。
它温和,澄澈,宛如一泓秋水,又似慈母的目光。
清光直上云霄,将贡院上空那些驳杂、浮华的文气,瞬间洗涤一空!
天空,如同一块被擦拭干净的碧玉。
紧接着,那道清光在空中缓缓铺开。
它没有化作龙凤麒麟,没有化作圣人虚影。
它化作了一副画。
一副,巨大的,覆盖了整个贡院上空的,动态的画卷!
画卷里,是一座城。
城里有长街,有小巷,有河流,有石桥。
画卷里,有无数个小小的光点,在移动,在闪烁。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盏灯。
是铁匠铺的炉火,是酒馆的灯笼,是书生的油灯,是寻常百姓家窗棂中透出的,那一点点温暖的昏黄。
万家灯火!
这幅画,正是林凡文宫道台之上,那幅“万家灯火图”的完美复刻!
就在画卷成型的瞬间。
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道音”,响彻天地。
那不是钟鸣,不是琴瑟。
那是无数声音的集合。
是风声,雨声,读书声。
是市井的喧嚣,是田野的虫鸣,是婴儿的啼哭,是老者的叹息。
是这人间最真实,最动人的声音!
“显……显圣了!”
一名年轻的考生,呆呆地仰望着天空,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吐出了这两个字。
“文道显圣!这是真正的文道显圣!”
“天啊!我看到了什么!画地为天!他以文章为笔,画出了一片天!”
整个贡院,彻底沸腾!
所有考生,无论世家还是寒门,全都冲出了自己的号舍,仰望着天空那不可思议的奇景,状若疯魔!
高台之上,钱峰手中的茶杯,终于“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
恐惧。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攫住了他!
那不是妖术!
那不是幻觉!
那是圣人才有的手段!
他们想要谋害的,不是一个举子。
他们是在……弑圣!
这个念头,像一道天雷,轰然劈在他的天灵盖上,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而这惊世骇俗的异象,早已超出了贡院的范畴。
皇宫,御书房。
乾元帝霍然起身,撞翻了面前的御案,奏折散落一地。
他冲到殿外,抬头望向贡院的方向,那张永远深沉如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撼、忌惮、狂喜与迷茫的复杂神情。
“朕的……大乾……”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要出一位……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