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丞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最细微的一点。
李福!
李家的总管家,那个在青阳县权势仅次于李家家主,以心狠手辣着称的男人!
他带着三十多个家丁护院,不是偷偷摸摸,而是明火执仗地往县衙来。
探望?
这分明是示威!是挑衅!是赤裸裸地告诉他王丞哲,你才刚把巴掌扇过来,我李家的回礼,已经到了你的脸上!
菜市口这片废墟上刚刚升起的些许胜利喜悦,被这阵突如其来的急报,冲刷得一干二净。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比刚才对峙时更加凶险百倍的气息。
那是刀对刀,枪对枪的火并前兆!
“大人,怎么办?”那名衙役头目的声音都在发颤,“我们县衙里,算上伙夫杂役,能动手的,也不过二十来人,还个个带伤……”
言下之意,真要硬碰硬,他们连塞牙缝都不够。
王丞哲的后心,瞬间又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刚刚才靠着一股决然之意,压下了李承风,赢得了民心。
可民心是虚的,李家的刀,却是实的。
他可以不畏权势,可以不惜前程,但他不能让手下的衙役去白白送死。
就在他心念电转,陷入两难之际,一个苍老却无比镇定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大人,不必惊慌。”
是陈望。
老夫子扶着林凡,另一只手轻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浑浊的双眼之中,没有半分惧色,反而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李家此举,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陈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们这是在试探,试探大人的底线,也在试探这青阳县的风向。”
“若是大人此刻露出一丝怯意,闭门不纳,或是调兵对峙,那就正中他们下怀。无论哪一种,都说明大人您,怕了。”
“一旦怕了,您刚刚在百姓心中建立起来的威望,便会土崩瓦解。三日后的大审,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王丞哲听着,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明白,不代表有办法。
“夫子的意思是……”王丞哲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搀扶着的林凡身上。
林凡此刻的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如纸,全靠老师和同学的搀扶才勉强站立。那首《石灰吟》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可即便如此,他的腰杆,依旧没有弯。
陈望的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他缓缓开口,对着王丞哲,也对着林凡。
“对付流氓,不能用君子之法。对付刀剑,我们也不必非要用刀剑。”
“我们有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凡刚才那首诗,引动天地共鸣,不仅镇住了法场,更吓破了宵小的胆。”
“那股力量,是文道之气,是浩然之威!是所有阴邪诡祟的克星!”
“李家的家丁护院再多,终究是凡夫俗子。他们敢冲撞县衙,却未必敢冲撞……上天的威严!”
王丞哲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陈望的意思!
他的视线,也豁然转向林凡,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一丝询问,甚至还有一丝恳求。
“林凡……”
林凡抬起头,迎上县令与恩师的目光。
他当然也懂了。
他们是想让自己,再做一首诗。
用那玄之又玄的文道力量,去震慑即将到来的李家恶奴。
可……
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智。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连思考都变得困难,更别提去沟通天地,吟诵诗篇了。
看到林凡脸上的难色,陈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股温润的文气再次渡了过去。
“孩子,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今日,你已为自己争得了生机,为青阳县争得了公道,无论如何,老师和王大人,都会护你周全。”
老夫子的声音里,没有逼迫,只有关切和爱护。
这股暖意,让林凡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李承风被拖下去时那怨毒的眼神,想起了李家那三十多把即将砍向县衙大门的刀。
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
今日若不能将李家的嚣张气焰彻底打下去,三日后的大审,依旧是凶多吉少。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的身后,站着恩师,站着为他拍板的县令,站着那些为他呐喊的百姓。
他不能输。
脑海中,无数诗篇闪过。
最终,一首意境孤高,风骨卓然的诗,定格在了他的心中。
林凡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疲惫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他挣脱了老师的搀扶,独自一人,向前走了两步。
他站在衙门中央广场,面对着县衙大门的方向,那里,是李家家奴即将到来的方向。
他没有再呐喊,也没有再悲愤。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纯粹与干净。
“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诗句的吟出,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开始在这片狼藉的菜市口弥漫开来。
不是《石灰吟》那种焚尽不公的灼热与刚烈。
而是一种……清冽。
如同深冬的寒梅,如同破晓的晨风,如同君子笔下的水墨。
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不知从何处而来,萦绕在众人的鼻尖,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王丞哲和陈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以复加的震撼!
又来了!
这种感觉,错不了!
林凡的声音继续响起,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股清冽的墨香,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浓郁,仿佛有人打翻了上好的徽墨,泼洒了整片天地!
以林凡为中心,一圈柔和的白光,猛地扩散开来!
这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温润如玉,光芒所及之处,地面上那些碎裂的石块,断裂的木桩,甚至是那把断成两截的鬼头刀上,竟凭空生出了一缕缕淡墨般的虚影。
那些虚影,在光芒中扭曲、生长、绽放!
转瞬之间,这片象征着杀戮与血腥的行刑台废墟,竟变成了一片由光与墨构成的梅林幻境!
一株株梅树的虚影拔地而起,枝干虬劲,傲然挺立。
无数朵梅花,在枝头悄然绽放。
它们没有颜色,只有浓淡不一的墨色,却比任何艳丽的花朵,都来得风骨卓然,震撼人心!
“清气……满乾坤……”
陈望老夫子喃喃自语,伸出手,仿佛想去触摸那一朵近在咫尺的墨梅。
一片虚幻的花瓣,悠悠飘落,穿过他的手掌,最终消散无形。
可那股沁入心脾的清气,却是真实不虚的!
在场所有的衙役,都看呆了。
他们感觉自己身上的疲惫、伤痛,甚至是对李家家奴的恐惧,都在这片墨梅林中,被洗涤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勇气。
王丞哲更是浑身剧震!
他身为进士出身的文人,对这股“清气”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那不仅仅是诗词意境的显化!
那是文道的力量,是读书人风骨的极致体现!
《石灰吟》展现的,是宁折不弯的“骨”。
而这首《墨梅》,展现的,却是与世无争,却能充塞天地的“气”!
风骨,风骨!有风有骨,方为大成!
此子……此子……
王丞哲看着那个站在墨梅幻境之中,衣衫褴褛,却仿佛与整片天地融为一体的年轻人,他的心中,掀起了比刚才看到天地共鸣时,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自己救下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已经不是才华的问题了!
这是道!
是真正的文道种子!
就在这时,县衙之外,一阵喧哗鼎沸的叫嚣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了过来。
“开门!快开门!”
“我们要见县令大人!要为我们家公子讨个公道!”
“再不开门,我们就自己进来了!”
李家的恶奴,到了。
那嚣张跋扈的声音,带着一股无法无天的气焰,狠狠撞向县衙。
然而,当这股声音撞入这片被“清气”笼罩的菜市口时,却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如此的污秽不堪。
王丞哲脸上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墨香的空气,只觉得胸中的文胆,前所未有的充盈与坚定。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面向县衙那紧闭的朱漆大门。
他没有对身后的衙役下令,而是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开中门。”
“本官,要亲自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