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风那怨毒到极致的视线,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穿透所有喧嚣,精准地刺入林凡的后心。
林凡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
他赢了法场,赢了鬼头刀,甚至暂时赢了李承风。
可他没有赢过李家。
那道视线就是一道无声的血书,告诉他,菜市口的闹剧,仅仅是开胃小菜。
接下来,才是真正无声无息,却能将人啃得骨头都不剩的绞杀。
“王大人威武!”
“青天大老爷!”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终于将李承风最后的诅咒彻底淹没。
百姓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也表达着对这位新任县令最滚烫的支持。
王丞哲站在高台的残垣边,听着耳边的欢呼,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很清楚,民意如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今日这股洪流能帮他掀翻李承风,明日若是他无法兑现承诺,这股洪流,也能将他和他头上的乌纱帽,彻底淹死。
他缓缓抬起手,往下虚按了两下。
嘈杂的人声,奇迹般地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诸位乡亲!”王丞哲的声音传遍四方,“本官言出必行!三日后的公开审理,任何人,皆可前来县衙大堂旁听!”
“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环视一圈,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法场已毁,人犯待审,诸位聚集于此,于法不合,也易生事端。还请各自散去,莫要让本官难做!”
恩威并施,收放自如。
百姓们听懂了县令话里的分寸,也知道今天闹到这个地步,已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
但每一个人在离开时,都会回头,深深看一眼废墟上那个依旧挺立的青衫身影,再看一眼那位敢于拍板重审的县令大人。
一颗名为“公道”的火种,已在他们心中埋下。
很快,原本水泄不通的菜市口,只剩下了一众衙役,王丞哲的几名随从,以及陈望老夫子师生二人。
哦,还有那个瘫在台下,彻底昏死过去的刽子手。
王丞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发觉,自己紧绷的官袍之下,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转身,正要吩咐人将林凡带下,陈望老夫子已经快步走了上来。
“大人。”
陈望先是深深一揖,再直起身时,脸上那股激动的情绪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夫子,今日之事,多亏了你仗义执言。”王丞哲郑重回了一礼。
“老夫不敢居功。”陈望摇了摇头,他的视线扫过那断裂的鬼头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大人,天地共鸣虽是祥瑞,却非断案之凭。若想在三日后,于公堂之上,真正为林凡洗刷冤屈,光靠这个,还远远不够。”
王丞哲的心,猛地一沉。
一语中的。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天地共鸣”可以是他掀翻桌子,强行重审的借口。
但它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在讲究律法、讲究证据的大夏公堂上,他需要的,是能够一锤定音,把李家彻底钉死的铁证!
可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李家一手操办,人证物证早已被他们做得天衣无缝。
三日时间,从何查起?
“老夫斗胆,敢问大人,”陈望的语气愈发严肃,“林凡此案的卷宗,可曾一字一句,细细看过?”
“自然。”王丞哲点头,“卷宗上写,有李家粮仓管事及数名脚夫亲眼所见,林凡深夜潜入粮仓,盗取赈灾粮三石,人赃并获。”
陈望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漏洞百出!”
他伸出两根干枯的手指,对着王丞哲,一字一顿。
“其一,动机!”
“林凡乃我县学数十年来最有才情的学生,今年秋闱,高中举人几乎是板上钉钉!一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会为区区三石粮食,自毁锦绣前程?这不合人情,更不合事理!”
“其二,人证!”
“所谓的管事、脚夫,有一个算一个,皆为李家家奴!其证词,焉能取信于公堂?大人只需将这些人分开收押,连夜审问,无需用刑,只需反复盘诘细节,老夫敢担保,半个时辰之内,他们的供词便会错漏百出,相互矛盾!”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程序!”
陈望的声音陡然拔高,浑浊的双目之中,竟射出骇人的精光!
“依我大乾律例,贪墨案,尤其涉及赈灾粮款,事关重大,须由县、州、府三级会审,方可定罪!李家为何要绕开所有程序,买通前任县丞,直接定下死罪,并急于在今日行刑?”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是逼视着王丞哲的眼睛。
“他们不是在杀人,大人!”
“他们是在灭口!”
“他们之所以急着让林凡死,只有一个可能——林凡,撞见了他们监守自盗、侵吞赈灾粮的丑事!”
陈望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王丞豁的心坎上。
这些疑点,他当初看卷宗时,并非没有察觉。
只是他被李家在青阳县一手遮天的权势所慑,下意识地选择了自欺欺人。
如今被陈望如此赤裸裸地点破,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个耳光。
“陈夫子……”他艰涩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本官……受教了。”
他对着陈望,郑重地长揖及地。
这一拜,拜的不是对方的年纪,而是对方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与那洞若观火的智慧。
“大人快快请起,折煞老夫了!”陈望连忙将他扶起。
“不。”王丞哲站直身体,神情无比认真,“本官有一事相求。三日后的大审,本官想请夫子坐于堂上,与本官一同审理此案!”
陈望浑身一震,他身后的年轻学生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让一介白身,坐于公堂之上参与审案?
这在大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王丞哲心意已决。
他需要陈望。
不仅需要他的智慧,更需要他身后代表的,整个青阳县读书人的清流风骨!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王丞哲审案,凭的是公理,靠的是人心!
陈望看着王丞哲眼中的决然与赤诚,沉默了片刻,终是重重点了点头。
“老夫,义不容辞!”
废墟之上,林凡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虚脱感,似乎被一种新的力量驱散了些许。
他原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场孤独无援的血战。
却未曾想,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有青天县令为他拍案,有授业恩师为他力争,更有万千素不相识的百姓为他呐喊。
原来,人间尚有公道。
原来,清白二字,真的有千钧之重。
他紧绷如弓弦的意志,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两晃,几乎要栽倒下去。
“林凡!”
陈望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废墟,与他的学生一左一右,死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林凡。
“老师……我……”
林凡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别说话。”陈望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股温和的文气渡了过去,让林凡翻腾混乱的气血平复了少许,“都过去了。跟老师回县衙,先治伤。”
林凡点了点头,任由师生二人搀扶着,一步步走下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新生的废墟。
王丞哲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正要下令,让衙役清理现场,一名衙役头目却像见了鬼一样,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径直冲到他的身边。
“大人!不好了!”
王丞哲眉头一皱:“何事慌张!成何体统!”
那衙役头目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刚刚得到消息,李家的总管家李福,带着府上所有家丁护院,足有三十多人,正朝县衙这边来了!”
“他们……他们说是要去县衙‘探望’被冤枉的李公子!”
王丞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探望?
这哪里是探望!
这是明火执仗,要去劫囚!
他王丞哲刚刚在菜市口,当着全县百姓的面,扒了李承风的官服,狠狠打了李家的脸。
李家,立刻就用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打了回来!
他们这是要用行动告诉王丞哲,也告诉整个青阳县的所有人——
在这青阳县,他县令的官印,说了不算。
他李家的拳头,才是真正的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