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窗外传来集市嘈杂的喧闹声,我换上那身唯一像样的、面试时穿的浅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熨烫得还算平整。
对着旅馆卫生间那块布满水渍的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我,头发梳得齐整,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的稚气,但眼神里已经有了些不确定的惶惑。
河清县委组织部在老县委大院,是一栋颇有年头的四层苏式办公楼,暗红色的砖墙上墙爬满了爬山虎,楼道里暗乎乎的,散发着和陈旧文件柜类似的气味。
干部科在三楼,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但略显清冷的声音。
推门进去,办公桌后坐个年轻人,三十来岁,戴副黑框眼镜,身材清瘦,穿件白衬衫,袖口扣得整整齐齐。
他见我进来,推了推眼镜:
“林涛同志?”
“是,您好。”
我赶忙上前,将学校开具的介绍信和录用通知递过去。
他接过去,核对了证件,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动作利落。
“我是干部科张海。”
他拿出三张表格,“先填基本信息,另外两位同志也到了。”过程高效而冷漠,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我这才注意到靠窗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穿件灰布褂子,见我看他,赶紧站起来,咧嘴笑:“我叫陈志远,矿大毕业的,从云州来。”看着就实诚。
另一个靠在椅背上,穿件挺括的白衬衫,皮鞋擦得锃亮,正用个搪瓷缸慢悠悠喝茶,缸子上印着“先进工作者”。
见我进来,他就抬了抬眼皮,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圈,尤其是在我这廉价的衬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往下撇了撇,眼神带着股子居高临下的疏离。
“这位是赵明宇同志。”张海平淡地介绍了一句。
赵明宇这才放下茶缸,对我咧嘴一笑,象征性点了点头,没起身,连“你好”都省了。
办公室里摆着四个旧文件柜,最上面那个贴着“干部档案”。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红漆褪成了粉。
我们仨坐着填表,没人说话,只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气氛微妙。
正填着,走廊里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踱进来,肚子微凸,穿件深色夹克,夹克口袋别着支钢笔。
张海立刻站起身,语气恭敬:
“王部长。”
来人是组织部副部长王建军。他脸上堆着笑,目光在我们仨身上扫了一圈:
“哦?这就是今年的选调生?不错不错,年轻有为!”
他先走到赵明宇跟前,目光落在表格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
“这位是赵明宇同志吧?看你简历上写着在学校是学生会干部,组织协调能力应该很强嘛。”
赵明宇立刻站起身,腰微微弯着,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
“王部长您过奖了,就是在学校帮老师打打杂,做些服务工作。”
“打杂也能看出门道。”王建军笑了笑,语气松快。
“翰林街道那边事务杂,接触面广,正缺个灵光的年轻人搭把手。组织上综合考虑了你的情况,觉得你去那儿挺合适,多跟着老同志们学学,很快就能上手。”
赵明宇眼睛亮了亮,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
“谢谢王部长信任,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组织安排。”
“嗯,好好干。”
王建军满意地点点头,转向陈志远:
“志远同志,学采矿工程的?柳河镇产煤,镇里正缺懂技术的,你去了正好对口,多下矿看看,注意安全,把书本学问落到实处。”
陈志远老实地点点头:
“谢谢王部长,我一定好好干。”
最后轮到我,王建军拿起我的表格看了看,指尖在“动科专业”上顿了顿,才抬眼笑:
“林涛同志,动科好啊,接地气。大山镇是咱县的农业大镇,耕地多,农户也多,正需要懂农业的年轻人去沉一沉。那儿虽偏,但农户实在,你去了多走村串户,把专业用上,准能出成绩。”
说得轻飘飘的,像在安慰。可那语气里的“偏远”“沉一沉”,以及刻意强调的“农业对口”,谁都听得懂。
张海适时地递过来三份早已打印好的分配通知:
“赵明宇同志,分配至翰林街道,挂任洪星社区书记助理;
陈志远同志,分配至柳河镇,挂任大坝村书记助理;
林涛同志,分配至大山镇,挂任龙头嘴村书记助理。”
张海接着给我们简单介绍了河清县的情况:
“…河清是传统农业县,工业基础薄弱,条件比较艰苦。你们是第一批全省统考分到县里的选调生,是省委组织部重点关注的苗子,希望你们放下架子,沉下心来,在基层扎实工作,增长才干…”
我捏着那张写着“大山镇”的纸,指尖发僵。
翰林街道在县城核心区,商铺林立,机关单位集中,是最热闹的地儿;
柳河镇虽不在城区,却有煤矿撑着,财政宽裕,镇容镇貌也周正;
而大山镇,地处河清县的最北端,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之一,同是选调生,这起步的平台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好了,各乡镇会派人来接你们。”
王建军摆摆手,又拍了拍赵明宇的胳膊,“明宇,翰林街道离县委这边近,正好让司机送你过去,顺路。”
这话听着是顺路,实则是给足了赵明宇体面。没一会儿,楼下传来车喇叭声。
赵明宇拎着小巧的皮箱,对王部长点点头,没有再看我和陈志远一眼,便径直下了楼。
我扒着窗户往下看,只见张海陪着他往大院门口走,一辆半新的桑塔纳从街角开过来,停在他俩跟前,显然是早安排好的。
赵明宇弯腰坐进去,车“嗖”地开走了,扬起一路的灰。
又等了约莫半小时,一辆绿色北京吉普“哐当哐当”开进大院,车斗里还沾着泥。
“柳河镇来接陈志远同志!”司机扯着嗓子喊。
陈志远扛起他的帆布包,冲我咧嘴笑:
“林涛,有空来柳河!咱那儿煤矿石烤土豆,香得很!”他爬上车,吉普车颠簸着驶离了县委大院。
办公室里只剩我和张海两人,日头快到头顶,却依旧没有车辆前来接人的迹象。
张海拿起电话,拨了个号,听了几句,眉头皱了皱,挂了电话:
“林涛同志,大山镇那边说,公车昨天送救济粮陷泥里了,一时调不开,让你自己坐客车过去,车费到了镇上按程序给你报销。”
他语气里带着点歉意:“实在对不住,我送你去客车站。”
车站离县委大院不远,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那儿,车身上写着“河清—大山镇”的字样。
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叼着烟,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去大山镇的?上车!”
我拎着蛇皮袋爬上去,车里座位不多。张海站在车下,往我手里塞了瓶水:
“到了镇上,安心工作,每周五下午干部科有例会,有难处可以来反映。”
车蹿了出去,驶离县城,奔向那条更加崎岖、更加漫长的进山之路。我回头望了眼河清县城,它缩成个灰点,很快被群山吞了。
心里堵得慌,这就是“第一名”的归宿?没车接,没人送,只有辆破面包,往山里钻,我悄悄地攥紧了拳头。
前路未知,山高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