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四年的第一场雪落在开封府衙门的獬豸兽吻上时,推官姚恕正在后堂翻阅一桩奇案卷宗。被告是洛阳大慈恩寺的僧人,原告竟是寺前古槐——有佃户作证亲闻槐树夜半泣诉,指控僧人以铁钉钉树施咒。
“树鸣之狱...”姚恕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听见前院传来囚车的铁链声。那是昨日刚判的漕兵劫粮案,十七颗人头将要落地。卷宗里夹着兵部说情的密信,被他用朱笔批了“法不阿贵”四字。
门帘突然被掀开,小吏慌张禀报:“御史台来人了!”
二
皇城西南角的编敕局,此刻正弥漫着类似丹药房的气味。三百捆竹简在药汤里蒸煮,为防蠹虫啃噬新修的《刑统》。主持修法的窦仪举着油灯巡视,灯光掠过梁间悬挂的《法经》残卷——那是他从战火废墟里抢救出来的。
“窦公!”年轻编修举着片龟甲惊呼,“商代劓刑的卜辞,竟与五代刺面军规如出一辙!”
窦仪尚未答话,门外忽然传来争吵。开封府尹带着几个节度使闯进来,为首的指着新刑律怒吼:“偷盗漕粮竟要断手?我等将士当年在陈桥...”
“在陈桥是为缔造新法。”窦仪平静地展开《刑统》总则,“诸位可还记得,当年韩通血溅御街后,陛下在尸身旁说的那句话?”
满室寂静中,雪光映着扉页上御笔亲题的十二字:“法者,天下之公器,非一人之私剑。”
三
姚恕的囚车行至汴河码头时,雪下得更大了。他看见漕工们聚在新建的律令碑前,碑文刻着《漕运刑例》。有人突然朝囚车跪拜,竟是去年被他判刑的私盐贩子——那人的断指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姚推官!”私盐贩子捧着一囊热酒,“当年您若徇私,我早横死街头。这酒...送您上路。”
铁链作响中,姚恕仰头饮尽酒浆。他忽然想起昨日狱中收到的匿名字条,上面抄着《刑统·名例律》的条文:“死刑三复奏,冤者得雪。”
午时三刻,刽子手的鬼头刀刚要扬起,忽见一骑白马踏雪而来。马上宦官高擎金令:“陛下有旨,此案发回重审!”
人群骚动时,姚恕在雪光中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窦仪站在律令碑旁,正将某页文书投入汴河。漂流的纸页上,“兵部说情”的印迹渐渐化开。
四
编敕局的烛火亮了七昼夜。窦仪在《贼盗律》卷末填完最后注疏时,窗外已是上元灯火。
年轻编修捧着新刻的法条忽然落泪:“窦公,这些字句真能挡住权贵的刀剑吗?”
老人不答,只引他走到北窗。但见汴河两岸,百姓正将写满冤情的天灯放向苍穹。千万盏明灯掠过编敕局的飞檐,将《刑统》初稿映得恍若琉璃。
“你看,”窦仪轻触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法如冰雪,看似脆弱,却能折射万家灯火。”
更鼓声中,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赵普带着满身寒气闯入,将某节度使的认罪书拍在案上:“多亏姚恕那桩树鸣案——僧人招供是受武将指使,在古槐钉入诅咒陛下的符咒!”
五
三月春分,刑统颁行大典在宣德楼举行。当赵匡胤将青铜鼎置于律令碑前时,鼎内突然传来清越的鸣响——原是窦仪命人暗中悬挂了编钟片。
“法鼎长鸣!”百姓欢呼声如潮涌。
姚恕在新设的提刑司衙门接过印信,发现印章侧面刻着细小的槐叶纹。属官低声解释:“窦大人说,要您记得树鸣之狱的教训。”
暮春的落花飘满汴京时,窦仪在编敕局海棠树下安详离世。众人整理遗物,发现他怀中紧抱着首未完的诗稿,最后两句是:
“法意如春须慢润,刑章似铁要轻磨。”
那夜有更夫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推官化作青烟,绕着新颁的《刑统》鼎久久不散。而鼎中的钟片在无风之夜,依然会发出细微的鸣响,如春蚕食叶,如细雨润物。
【第九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