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景然昨儿处理了一些糟心事,今儿神清气爽。晌午,蔺景然点了一道明曦宫小厨房做不了的工艺繁杂大菜,水秀奉了令去御膳房取。
御膳房里,几个管事嬷嬷和太监凑在一处,手上拣着菜,嘴上也没闲着。
水秀正要寻那掌勺的陈三厨子,几句刮进耳朵里的闲话让她钉在原地。
甄嬷嬷:“……可不是嘛,那水秀瞧着老实,背地里……啧啧,要不怎么明曦宫那位那般抬举她?赏金耳坠子金镯子呢!”
贾嬷嬷:“哟,真的啊?听说不止一个?侍卫处那几个……”
劳管事:“何止!里头伺候的公公们怕是也……”
史嬷嬷:“要不怎么说人不可貌相呢?这路子野得很呐……”
水秀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她手里带上食盒便低头匆匆地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宫人似乎都投来异样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审视、鄙夷或是隐秘的好奇
她原以为自家娘娘已经将流言压了下去,却没想到,那污秽竟已渗透到这等角落,被嚼得如此不堪。清白二字,在悠悠众口面前,竟此苍白无力。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日日被人指指戳戳,带累娘娘清名,还不如……还不如……
水秀经过宫苑一处偏僻角落,那口废弃的深井黑黢黢的井口仿佛带着某种诱惑。
水秀脚步顿住,望着那井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心一横,竟真的朝着井边跌撞走去。
“——水秀!你魔怔了!”
一声低喝伴随着一股大力,将她从井边拽了回来。
挽风脸色发白,死死攥着她的胳膊,气得声音都在抖:你疯了!为那几个烂了心肝的东西寻死?你死了,她们才高兴!正好坐实了那些屁话!”
水秀瘫软在地,捂着脸痛哭失声。
消息很传到景然跟前。时她正着一局棋琢磨,闻言,执棋的手一顿,竟直接气笑了。
她放下棋子,不但不理解水秀的跳井的做法,反而有种荒谬感。
“投井?为了这么一个腌臜下做的东西和一个不存在的谣言就要死要活,对得起谁?对得起她自个儿吗?”
她起身,走到外间,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水秀,以及一旁恨铁不成钢的挽风。
“抬起头来。”蔺景然懒懒道。
水秀颤巍巍地抬头,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
“她们说你跟八十八个侍卫有一腿?还是一百零八个太监?”蔺景然问得一本正经。
水秀懵了,抽噎着摇头:“没、没有……奴婢没有……”
“哦?那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时辰地点都对得上,莫非是亲眼见了?”蔺景然挑眉。
“她们胡说!奴婢冤枉!”
蔺景然看着水秀的眼睛,轻声道:“既然没做过,她们空口白牙就能定了你的罪?
你死了,她们怕不是要给你编排出八百个相好的,连御花园的石狮子都得跟你有点首尾。
你这一头栽下去,痛快的是谁?疼的又是谁?
你爹娘白养你这么大,是让你来宫里给人当谈资,然后自己了断的?”
水秀愣住了,哭声渐渐止住。
蔺景然嗤笑一声:“人家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就真觉得自己脏了?还自己找井口往里跳帮人家省事?
这世上,君子怕小人,小人怕什么?怕疯子。
她们不要脸,你就得比她们更豁得出去。
吃亏不怕,但不能吃哑巴亏。明白吗?”
水秀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家娘娘。
蔺景然不再多言,只对挽风道:“去,给她打盆水,好好洗把脸。再换身鲜亮衣裳,咱们小厨房刚做了些新鲜的李子罐头,换好衣服去小厨房讨些来吃。”
水秀浑浑噩噩地被扶去收拾。等她再出来时,虽眼睛还肿着,但换了新衣,好歹也没那么狼狈。
蔺景然打量她一眼,嗯了一声:“还有点样子。日后你听见谁再嚼舌根,不必躲,也不必哭。就笑着问她——
姐姐说得这样真,莫非是躲在我床底下看见了?还是说,那些侍卫太监里头,也有姐姐的老相好,跟你说的?”
水秀听得目瞪口呆,脸颊绯红。
蔺景然漫不经心道:“怕什么?不会说?那就直接上去撕她的嘴。打坏了,本宫给你赔汤药费。明曦宫的人,还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水秀倒是不怕别人明目张胆地使坏,就怕突然收到别人突然的关怀,此时,一股陌生的、滚烫的勇气忽然就从水秀心底冒了出来。
翌日,水秀再去御膳房,腰杆挺得直了些。果然还有那不长眼的婆子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
“……就是她……金耳坠呢……不知臊……”
水秀脚步停住,转过身,走到那婆子面前,脸上竟还带着点笑:“王嬷嬷,您刚才说什么?奴婢没听清。您再说一遍,我也好学学,回头好多认识几个相好的,分您一两个?”
那王嬷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水秀声音清脆,继续道:“还是说,嬷嬷您经验老道,认得那百八十个人?要不您给我引见引见?”
御膳房鸦雀无声。那王嬷嬷“你、你……”了半天,屁都放不出来一个,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
水秀挺直背脊,取了菜,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一路上,那些窥探的目光依旧在,却多了几分惊疑和忌惮,再没人敢当面议论半分。
经此一事,宫里上下都知道了,颖妃娘娘护短,且手段刁钻。连她宫里的宫女,都惹不得!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水秀自己也没想到,破罐子破摔之后,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忽然想起那个总是伸手要钱的家。
爹的信又来了,照例是说弟弟如何不成器,家里如何艰难,让她多寄钱回去,又说弟弟毕竟是男丁,以后是她的依靠。
从前她总觉得是负担,是甩不脱的债。如今再看,却品出几分可笑。
那所谓的依靠,除了吸她的血,还会什么?
干一行,怨一行,换一行,念旧行,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骂娘。
而她在这深宫里,靠着自己,挣来自家娘娘的青眼,挣来金耳坠和新衣裳,也挣来敢撕破脸的勇气。
有爱的家养出恋家的鸟,无爱的家养出找食的鸟,时有时无的家,养出想飞又怕饿死的鸟。
她大概,就是那只终于下定决心,要自己找食吃的鸟了吧。
水秀将那封家信折好,塞进匣子最底下,没再像往常一样急着数月钱。
她对着镜子,正了正那对沉甸甸的金耳坠,镜中人眉眼间,竟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