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传来的镐击声变得沉闷,那是冰层将破的前兆。
苏芽死死咬住口中的共鸣铜片,借着牙床传导的最后那一丝微震,在脑海中勾勒上方的动静——三十步外,九组呼吸频率急促而贪婪,镐柄触地的节奏整齐划一,不是流民,是吃惯了这碗饭的专业捕队。
她没有任何废话,手指插入井壁硬如生铁的冻土,将剩下的那枚雪符引信深深埋入。
随后抓过石童的手,指甲掐着他的指尖,借着少年的手在井壁阴面刻下“三息一震”的凹痕,那是模仿心脏搏动撞击井壁的假象。
上方的光亮陡然刺眼,冰壳碎裂,几颗裹着兽皮帽的脑袋探了下来。
“这底下有大货,活气还在撞墙!”
就在那个满脸横肉的冰盗半个身子探入井口的瞬间,苏芽猛地拉动了预设在冻土中的引信绳索。
雪符在密闭空间内爆燃,被压缩的气浪裹挟着碎冰,如无数把剔骨尖刀倒卷而上。
惨叫声瞬间被轰鸣吞没,井口的三名冰盗捂着满脸血沫向后栽倒。
“上!”
苏芽低喝一声,趁着上方混乱的空档,单臂扣住井索,像只捕食的猎豹般蹿出水面。
燕迟紧随其后,短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将试图重新围上来的两人逼退。
老匠人和闭目翁合力拖拽井索,将那十几个像腊肉一样挂在水下的少年一个个提了上来。
还没等众人喘匀气,小光突然扑到一个刚被拉上来的孩童身上,带着哭腔嘶吼:“他的心在往下沉!抓不住了!”
那孩子脸色青紫,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他是那个在水下用喉咙哼歌的少年。
“闭嘴,别慌。”苏芽一把扯下护目冰罩,随手扔在雪地里。
她的瞳孔瞬间蒙上一层妖异的暗红,血视发动。
视野中,孩子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脉络图——肺叶上凝结着大片惨白的霜花,原本该流动的气血死死淤积在下腹,像是一潭冻住的死水。
“温膈散混融雪水,快!”
苏芽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闭目翁手抖了一下,立刻剖开腰间的兽皮急救囊,将滚烫的药汁猛地灌入孩子喉咙。
“石童,按住他的胸肋,别让他把药吐出来。”
苏芽从靴筒中抽出那把伴随她多年的产钳。
这不是用来接生的时刻,却是用来救命的利器。
她没用钳口,而是用沉重的钳柄末端,看准孩子脊椎第三节的位置,手腕如抖鞭般发力——
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闭目翁手中的银针精准扎入足三里,针尾剧烈震颤。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敲击,苏芽都能清晰地看见血视中那团淤积的死血被震散一分。
“咳——哇!”
孩子猛地挺身,一大口腥臭的黑水混着冰渣喷在雪地上,青紫的脸色迅速涌上一层病态的潮红,微弱的呼吸声重新接续上了。
小光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像是自己死过一回。
苏芽收起产钳,擦掉手上的黑水,转头看向正在检查尸体的燕迟。
燕迟正用刀尖挑起那根贯穿少年脊背的铁钩,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钩身有倒刺,锁链是掺了玄铁的‘困龙索’,这不是普通冰盗能用的东西。这是赤旒盟书奴的标配。”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西北方,“此地离他们的据点‘天禄阁’只有半日脚程。”
“赤旒盟……”苏芽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背上带着血窟窿的少年,“为了那个所谓的焚书祭天?”
“不仅是祭天。”燕迟从冰盗尸体上搜出一块刻着火焰纹的腰牌,“今年是大典,他们需要大量的‘哑骨’做燃料,或者……做听众。”
“那就去看看。”苏芽将那个刚救活的孩子裹进破毡,扔给老匠人,“既然他们要抓人,我们就给他们送去。”
半个时辰后,一支奇怪的队伍出现在通往天禄阁的冰道上。
苏芽身上的防水兽皮换成了冰盗那件带着血腥味的破棉袍,脸上抹了锅底灰,背着一把夸张的鬼头刀,亦步亦趋地跟在燕迟身后。
小光蜷缩在一只巨大的藤条货筐底部,只露出半只眼睛感知四周的敌意波动。
而燕迟,此刻正大大咧咧地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驮马上。
他原本清冷的气质被一种刻意伪装的骄横取代,手里把玩着那块抢来的腰牌,那是上位者对蝼蚁的蔑视。
关卡前的守卫横枪拦路:“哪部分的?口令!”
燕迟眼皮都没抬,随手将一枚伪造的“换芯令票”扔在守卫脸上。
那令票是按照雾噤镇旧制仿造的,做旧的痕迹足以乱真。
紧接着,他又摸出一枚在这个世道价值连城的暖芯,不着痕迹地塞进守卫手里。
“这是给兄弟们暖手的。”燕迟的声音透着股不耐烦的慵懒,“路上碰到这窝哑骨头,顺手捞了来,赶着给大典添个彩头。”
守卫捏了捏暖芯的热度,脸上僵硬的肌肉瞬间融化成谄媚的笑,又看了一眼货筐里露出的几截残肢断臂,冷笑一声:“算你们运气好,今年祭司大人要办大典,正缺这种不会乱叫的耗材。进去吧。”
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一股带着焦糊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天禄阁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是一座由尸骨和铁书堆砌的坟场。
巨大的广场中央,数千个骨灰坛垒成了高台,密密麻麻的铁制书卷陈列其上,每一册都被粗大的锁链死死缠绕,仿佛里面关押的不是文字,而是恶鬼。
而在广场最显眼的焚台上,跪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没有穿衣服,因为他的皮肤就像是被火烧焦的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炭黑色——那是“火皮”。
一名身穿红袍的祭司正拿着一根烧红的铁条,指着一本摊开的大书。
“读!”
火皮男子颤抖着,声音嘶哑如砂纸打磨:“礼……礼之用,和为贵……”
“错!”祭司手中的铁条猛地抽在男人背上,焦黑的皮肤崩裂,却没有血流出,只有暗红的火星飞溅。
“是‘礼之用,尊为天’!”祭司狂热地高喊,“先贤之言,岂容篡改!”
苏芽站在人群后方,借着兜帽的遮掩,再次开启了血视。
在她的视野里,那本被奉为神圣的铁书根本不是什么圣贤教诲。
每一个方正的墨字下面,都扭曲着无数狰狞的人影。
当祭司逼着火皮念出“尊为天”时,苏芽看到那书页上的文字剥落,化作一个模糊的虚影——那是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正举着屠刀逼迫一名史官修改账册。
所谓的“智火”,所谓的“焚书”,根本不是为了传承文明。
这些特殊的书页吸收了历代冤魂的执念和记忆,赤旒盟在用活人的痛苦,去喂养这些被篡改的历史。
“这哪里是书。”苏芽低声自语,手指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这是把死人的怨气封进去,再用活人的命去洗脑。”
入夜,寒风呼啸,掩盖了巡逻铜铃的脆响。
苏芽像一只黑猫,避开了守卫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藏书塔的底层。
这里没有光,只有那一排排散发着寒气的铁架。
她凭着白天的记忆,摸到了角落里一卷残破的竹简——《天工辑要》。
指尖触碰到竹简冰冷表面的瞬间,血视发动,视线穿透了表层的墨迹,直达深处。
画面骤变。
那不是文字描述的“大桥落成,万人祭祀祝祷”,而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她看到了匠人架好桥梁后因为疲惫坠入河中,却被监工视为不祥,下令将剩下的匠人全部推入河中填埋桥墩,随后焚尸灭口。
而在那画面的一角,一个身形佝偻的史官正流着泪,在刀斧加颈的威胁下,颤抖着写下粉饰太平的谎言。
苏芽咬破指尖,将一滴温热的血滴在竹简之上。
鲜血渗入,原本死板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隐秘的影像投射在昏暗的墙壁上,那些被掩盖的冤魂在无声地呐喊。
“你……能看见?”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阴影中响起。
苏芽猛地转身,短刀反握。
黑暗中走出一个浑身裹满字灰的人,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没有攻击的意思,而是默默递过来一支炭笔。
“这书里关着的都是鬼。”那人指了指墙上的投影,又指了指苏芽手中的笔,“抄祸说……你会看懂。把真相写在空白处,鬼就能安息。”
苏芽接过炭笔,那是用无数烧焦的书页压制而成的笔。
她深吸一口气,在那行“万人祭祀”的旁边,重重地写下了第一行真解。
就在笔尖划过竹简的瞬间,塔顶的钟声骤然敲响,三声闷雷般的轰鸣穿透寒夜。
那个名为“守烬子”的高亢声音回荡在整个天禄阁上空:
“吉时已到!今夜焚第七典,《君臣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