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秤头的指尖在温泥里顿了三顿。
他活到六十岁,头回在腊月里摸到带热气的土——这哪是冻土?
分明是被人用草灰、马粪和着碎炭细细煨过的温床。
\"老丈!\"
田垄那头传来吆喝,石脊寨的青壮扛着竹筐跑近,筐底压着几株墨绿的苔菜
\"您瞧,昨儿还只冒芽尖,今早就长到拇指高了!\"
老秤头直起腰,后颈的寒毛被风掀得乱颤。
他望着雪垄间星星点点的绿意,喉结动了动——这哪是苔菜?
是苏芽往雪地里撒的火种。
前日他见着影行们半夜往田头运炭渣,原以为是烧地驱寒,却不想是用最笨的法子,给冻土搭了层热被。
\"取秤。\"
他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皮纸裹着的铜秤,秤杆刻着新漆的刻度,砣是用熔了旧兵器的铜水浇的。
石脊寨的青壮忙蹲下身,把苔菜上的雪粒一颗颗掸净,动作轻得像捧新生儿。
\"一斤。\"
老秤头拎起秤杆,秤砣在第三道刻度停住
\"按苏首领说的,一斤苔菜换两刻劳火,半勺盐。\"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冰碴子,\"劳火是啥?是烧暖医坊的炭,是砌墙的砖,是你们在雪地里弯的每回腰。\"
话音刚落,谷外突然炸开嚷嚷声。
老秤头踮脚望去,只见百来号人挤在谷口木栅外,裹着破棉袄的手攥着冻硬的草绳,有人把雪团砸在木头上
\"凭啥他们种地就能换盐?咱们在雪地里挖野根的时候,咋不见给半粒!\"
春桃的铁刀\"噌\"地出鞘,刀背拍在木栅上,
\"嫌不公平?有本事像石脊寨那样,三十日垦出半里田!\"
她话音未落,苏芽的手已按在她刀鞘上。
女首领的皮靴碾着积雪走过来,眉峰上挂着冰珠
\"让他们吵。吵完,就懂了。\"
谷外的叫骂声里混着抽噎。
有个裹着芦花被的妇人哭嚎
\"我家娃三天没喝上热汤了......\"
苏芽望着她怀里缩成一团的小脑袋,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她记得七天前这妇人来求盐,说要换半块面饼,可当小禾问她能劈多少柴时,她拍着胸脯说\"十捆\",最后只扛来五捆湿柴。
\"燕先生,该您了。\"
苏芽侧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竹棚。
燕迟正蹲在火盆边,往竹片上刻符——所谓\"劳值券\",不过是拇指长的竹片,正面画着秤砣,背面用铁舌的小楷写着\"五刻劳火\"。
他听见召唤,指尖的刻刀顿了顿,起身时袍角扫过满地竹屑
\"早备好了。\"
铁舌的算盘在竹棚里拨得噼啪响。
第一个来兑换的是个劈柴壮汉,他把记工的兽皮往桌上一摔
\"我劈了五日柴,该换半勺盐!\"
铁舌翻着簿册,手指突然僵住——影行的密报就压在桌角,上面写着\"丙戌日,劈柴组王五,柴捆湿重,减三斤\"。
\"换不了。\"
铁舌的口吃比往常更重
\"您...您的柴,不够干。\"
壮汉的脸涨得比火盆还红,抄起兽皮要砸桌子。
老秤头不知何时踱了过来,铜秤\"当\"地磕在桌上
\"秤平,人才能平。\"
他当着众人的面拆开秤砣,里面填的不是铅块,是碾碎的盐粒
\"这秤砣重一两三,是用石脊寨第一斤苔菜校的。你劈的柴要是够干,秤自然不会骗你。\"
壮汉的手垂了下去。
他盯着秤砣里的盐粒看了半响,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兽皮
\"我...我再加劈一担,干的。\"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几声抽气,有个抱草砖的后生悄悄把怀里多揣的半块塞回草堆。
日头偏西时,盐井那边传来欢呼声。
小禾裹着双层皮袄从井下爬上来,睫毛上结着白霜,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碗里是黑黢黢的粗盐
\"轮作制首班,刮了半袋!\"
她把盐倒进大锅,柴火烧得噼啪响,浑浊的盐水渐渐澄清
\"这不是神赐的,是人啃出来的——我在井下数了,岩壁上有三十七道刮痕,每道都是人指甲抠的。\"
当晚,报名盐井轮作的队伍排到了谷口。
春桃举着火把登记,见有个瘦得脱相的小子挤在最前头,骂道
\"你这小身板下井?摔死了算谁的!\"
小子梗着脖子
\"我能背三趟雪!换盐给我娘熬汤!\"
春桃的火把顿了顿,到底在名册上画了个圈。
变故出现在第三夜。
铁舌揉着发红的眼,把\"劳值总录\"推到苏芽面前
\"西...西区运雪组,工值虚高。\"
小禾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井下的湿盐
\"我带影行去巡。\"
她们蹲在雪堆里等了半夜,果然见着运雪组长把空雪橇往沟里一推,又装模作样拉着\"满\"雪橇往回走。
小禾没出声,只对春桃使了个眼色。
第二日清晨,春桃带着人在雪橇必经之路上泼了层水——夜里的北风把水冻成冰,空雪橇滑到坡顶\"咔\"地翻了,雪堆里滚出半块冻硬的馕饼,还有张记工的破布。
燕迟的审案台支在市心。
他把冻馕拍在桌上
\"你虚报了三次工值,换走两刻劳火的盐。\"
组长跪在雪地里,头压得低低的
\"我娘病了...我想换点药。\"
燕迟的手指叩着桌沿
\"扣你三日工值,贬去清沟。但你要是能多清半里雪沟,工值还能赎回来。\"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有个老妇攥着劳值券挤到台前
\"我替他应了!清沟的活,我帮着干!\"
风雪骤停那晚,老秤头坐在市心的秤台上。
铜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伸手摸了摸秤杆上的刻度,突然笑了
\"我这辈子给米称、给布称,头回觉得,人也能被称出分量。\"
铁舌抱着新录的簿册过来,首页写着\"违约率1.2%,盐储增三成\",墨迹还没全干。
远处传来阿灰的长吠。
苏芽站在钟台底下,手里攥着块新刻的石碑,上面的字被她磨了又磨——
\"劳有所得,非恩,乃义\"。
她抬头望向山岗,那缕钟音又响了,比往日更清亮,像是有人在云里敲了面新铸的铜钟。
第七日晨的雪下得很轻。
谷口的哨兵搓着冻红的手,突然扯着嗓子喊
\"首领!远寨来使了!\"
苏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道白幡在风雪里晃,像三朵开在雪地里的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