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忙碌如同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持续碾压着第七农场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人的精力。廖奎和谢薇在白天全力投入生产,夜晚则在那方独属于他们的空间里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并维持着那条通往西山的脆弱生命线。希望与绝望交织,压力与动力并存。
这天下午,廖奎刚在猪号处理完一头难产的母猪,满手血污还没来得及清洗,就被张振山叫到了畜牧科那间简陋的办公室。
“科长,您找我?”廖奎抹了把额头的汗,泥水和血渍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依旧沉静。
张振山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敲打着桌面上一份盖着红头文件戳的通知,表情是惯常的严肃,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嗯。”他示意廖奎关上房门,然后才拿起那份文件,“省农业部门组织的‘垦区畜牧养殖技术与优良种畜交流学习班’,名额下来了。”
廖奎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耳廓,但他强行压制住,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张振山。
“场部研究决定,”张振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派你去。”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确切的消息从张振山口中说出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与紧迫感的洪流还是瞬间冲遍了廖奎的全身。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发颤的声线,挺直脊背:“是!科长!保证完成任务,认真学习,不辜负场里的信任!”
张振山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将文件推到他面前:“看看具体安排。”
廖奎迅速拿起文件,目光如电般扫过。学习路线明确:三日后出发,从第七农场出发,依次前往向阳红农场、红旗岗农场、曙光农场进行实地考察与技术交流,全程预计7至10天。文件末尾盖着省农业部门和兵团司令部的鲜红印章,赋予了这次外出无与伦比的合法性与便利。
“三天后……”廖奎在心中默念,时间紧迫,但足够了,足够他做最后的准备,也足够他和谢薇再次尝试与父母沟通。
“这次机会难得,”张振山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杨场长点了你的名,压力不小。出去不仅要学真本事回来,也要注意影响,谨言慎行。”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现在外面……形势比咱们这山旮旯复杂,多看多听少议论。”
“我明白,科长。”廖奎郑重应下。他清楚张振山的提醒意味着什么,这次外出,既是他谋划已久的契机,也必然伴随着这个特殊年代固有的风险。
“回去准备一下吧,把手头的工作跟老秦和韩志刚交接一下。”张振山摆摆手,“路上需要的介绍信、粮票,后勤会统一办理。”
“是!”
廖奎拿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文件,走出了畜牧科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依旧泥泞的场院上。他抬起头,望向西边的天空,视线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山峦,看到西山窝棚里的父母。
三天。只有三天了。
这份正式的通知,像一把钥匙,终于插入了那扇紧闭的大门。通往外部世界的合法通道已经打开,为期七到十天的行程,为他实地勘察路线、了解外部情况、甚至为那个疯狂的“金蝉脱壳”计划寻找可能的落点,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操作空间。
他必须立刻告诉谢薇这个消息。同时,他决定,就在今晚,必须再冒险去一次西山。这一次,不仅要送去更多的物资,更要带着这份“名单确认”的切实希望,做最后一次努力,试图撼动父亲那基于原则与守护的、令人心碎又敬佩的决绝。
夜色如墨,初春的寒风依旧刺骨,卷起地面未化的残雪与泥泞。西山窝棚区沉寂在一片压抑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微光,如同将熄的炭火,在寒风中摇曳。
【幸福小屋】内,廖奎和谢薇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决然。经过数次深夜潜行,那份最初的恐惧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谨慎和明确的目标感所取代。
“准备好了吗?”廖奎低声问,手中紧握着那把厚背砍柴刀,尽管他知道真遇到巡逻,动刀是最坏的选择。
谢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里面是急需的药品、一小罐营养奶粉,以及两件用旧布料和系统奖励的蓬松棉花紧急改制的加厚护膝和背心。“走吧。”
心念一动,两人的身影自温暖的空间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西山窝棚区外围那个熟悉的、散发着潮湿泥土和腐朽木头气味的坐标点。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而来,让他们精神一振。
【中级环境隐匿术】悄然运转,廖奎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再次匍匐靠近那处低矮破败的窝棚。
窝棚内寂静无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压抑的鼾声和偶尔因寒冷或病痛发出的细微呻吟。其他劳改人员显然早已在疲惫和寒冷中沉沉睡去。
廖奎守在窝棚外一个易于观察和躲避的角落,【谛听术】被动开启,敏锐地捕捉着周围任何不寻常的声响,如同最忠诚的哨兵。他对谢薇点了点头。
谢薇拢了拢衣领,压下心中的酸楚与紧张,轻轻拨开那道用来挡风的、满是破洞的草帘,第一次,弯腰踏入了父母栖身的这个“家”。
一股混杂着霉味、汗味和淡淡伤药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窝棚内空间狭小逼仄,借着从草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角落里那盏如豆的煤油灯的光晕,她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父母挤在一铺潮湿的、铺着破旧草席的土炕上,盖着那床她上次偷偷塞进来的、略显厚实但依旧单薄的旧棉被。父亲谢广安靠在外侧,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而母亲萧雅姿蜷缩在里侧,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呼吸微弱,嘴唇干裂,显然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差了。
谢薇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她轻轻跪倒在炕沿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母亲滚烫的额头。
细微的动静惊醒了警觉的谢广安。他猛地睁开眼,在看到谢薇的瞬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深沉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下意识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腿,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爸……”谢薇的声音带着哽咽,连忙压低,“别动,是我,薇薇。”
“你……你怎么又来了!胡闹!”谢广安压低声音,语气依旧带着责备,但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和憔悴的脸,那责备显得苍白无力。
谢薇没有辩解,只是急切地看向母亲:“妈怎么样了?发烧了吗?”
谢广安沉默了一下,借着微光看着妻子痛苦的面容,沉重地点了点头:“老毛病,加上劳累,入春后反反复复……药,快吃完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我带药来了,还有奶粉。”谢薇迅速打开包袱,将药品和一小罐奶粉塞到父亲手中,然后又拿出那两件简陋却厚实的保暖衣物,“这个,护膝和背心,里面絮了新棉花,晚上穿着睡能暖和点。”
谢广安摸着那带着女儿体温的、软和的衣物,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爸,”谢薇抓住这个机会,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您看看妈!她撑不住了!我们不能再等了!廖奎已经拿到了外出学习的机会,三天后就走,路线都定好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求您了,爸!就算不为我们,为了妈,行吗?”
她的目光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决绝。
谢广安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看向昏睡中的妻子,萧雅姿似乎感应到什么,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眉头痛苦地蹙起。那张曾经温婉、如今却写满苦难的脸,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心。
他坚守的原则,他视为生命的军人气节,在妻子日益衰弱的生命面前,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雅姿死在这里!他紧紧攥住了那件棉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原本坚毅如同磐石的眼神,此刻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仿佛带着血丝的嘶哑声音:“……容我……再想想……”
这不再是断然的拒绝!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在残酷现实面前,坚冰开始融化的信号!
谢薇心中狂喜与酸楚交织,她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能让父亲说出“再想想”这三个字,已经是巨大的突破。她用力点头,快速将剩下的物资塞到炕席下不易察觉的角落。
“药按时吃,保暖一定做好!我们等您的消息!”她最后深深看了父母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决然地转身,迅速而轻巧地退出了窝棚。
外面,廖奎立刻迎了上来,用眼神询问。谢薇对他用力点了点头,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希望之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廖奎心中一定,不再犹豫,拉起谢薇的手,心念锁定空间坐标。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如同被夜色吞噬,彻底消失在西山这片充满苦难与希望的土地上,只留下窝棚内,紧握着棉背心、内心在天人交战的谢广安,和他身边病痛缠身、却或许迎来一线生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