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后院,原本供贵客暂居的清雅厢房,此刻已形同牢笼。门窗之外,影影绰绰,尽是持械巡弋的兵丁,步履沉重,甲叶铿锵,将那一点点天光也隔绝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抑,连院中那几株本就萧索的秋树,似乎也愈发萎靡不振。
凌云鹤静坐于窗下的一方矮榻上,双目微阖,似在养神,又似在思索。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仍置于案几之上,未曾动过。他素色的青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清寂,仿佛与这囚笼般的困境格格不入,又仿佛已然融为一体。
裴远则如困兽般,在并不宽敞的室内缓缓踱步,眉头紧锁,双拳时而握紧,时而松开。每一次窗外传来的脚步声、低语声,都让他肌肉绷紧,眼神锐利如鹰,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身上的伤处虽已简单包扎,但内心的焦灼与屈辱,却远比皮肉之苦更甚。
“先生,难道我们就真在此坐以待毙?”终是忍耐不住,裴远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不甘与愤懑,“吴永年那狗官,分明是勾结‘烛龙’,构陷忠良!还有西厂……汪直的人昨夜出现得那般蹊跷,今日我们便被软禁,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凌云鹤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沉静,并无波澜。“急有何用?对方既然布下此局,便是算准了我们急于自证清白,或会行险。此刻这院外,只怕不止有府衙的兵丁,无数双眼睛,正等着我们出错。”
他起身,走到紧闭的窗前,透过那糊着高丽纸的棂格,望向外面被分割成条块状的灰蒙天空。“吴永年不过是一枚棋子,甚至那陈啸天,也未必是真正的执棋之人。这构陷之计,一石三鸟。其一,阻我继续探查‘鬼漕’与军械走私;其二,若能将‘勾结漕帮、私贩军械’的罪名坐实在我这钦差头上,便可彻底搅浑江水,让他们从容脱身;其三……”他顿了顿,声音微冷,“或许,本就是我此行南下,早已被人视为眼中之钉,欲借此机会除之而后快。”
裴远倒吸一口凉气:“先生是说……朝中亦有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凌云鹤打断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如今我们身在笼中,看似被动,却也未必全是坏事。”
“坏事?”裴远不解。
“至少,我们知道了对手的底线。”凌云鹤转身,目光落在裴远身上,“他们不惜动用官府力量,行此构陷之事,正说明‘鬼漕’所藏之物,干系极大,他们已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也说明,我们的调查,已然触及了他们的核心。”
他踱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茶杯沿口划动着:“此刻,这府衙大牢,反倒是淮安城中最‘安全’之地。吴永年不敢让我死在这里,至少在京中旨意到来之前不敢。而外面……”他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裴远,你猜,此刻淮安城内,乃至黑水荡中,该是何等光景?”
裴远略一思索,眼中精光一闪:“先生是说……他们会趁机转移军械,销毁证据?”
“或许会,但未必能完全如愿。”凌云鹤淡淡道,“西厂既然插手,汪直岂会坐视他们从容收拾残局?昨夜那些黑衣人,便是明证。这淮安地界上,如今怕是已成了多方势力角逐的漩涡。我们被困于此,反倒让他们失去了明确的靶子。”
他看向裴远,语气郑重起来:“况且,我们并非全无还手之力。你忘了,我们还有眼睛,还有耳朵在外面。”
裴远立刻醒悟:“先生是指……我们之前撒出去的暗哨,以及属下联络的那些江湖朋友?”
凌云鹤微微颔首:“不错。你立刻设法,通过我们预留的隐秘渠道,传出消息。第一,让他们密切关注‘鬼漕’动向,特别是货物转运情况,但只可远观,不可靠近,以免暴露。第二,全力搜寻沈管家沈福的下落,此人是破局关键,务必抢在‘烛龙’之前找到他。第三……”他略一沉吟,“留意西厂番子的动向,看看他们接下来,是会落井下石,还是会……另有所图。”
“属下明白!”裴远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虽然身处囚笼,但既有方向,便不再迷茫。他走到室内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恭桶,他手指在桶身某处机括轻轻一按,竟弹出一个极小夹层,内里放着笔墨与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纱。这正是他们预留的应急传讯之法。
就在裴远准备书写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端着食盒的老狱卒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持刀兵丁,警惕地盯着室内。
“大……大人,用饭了。”老狱卒将食盒放在桌上,不敢抬头,低声说道。
裴远立刻收敛动作,若无其事地站回凌云鹤身边。
凌云鹤目光扫过那简陋的食盒,又看向那老狱卒布满皱纹与老年斑的手,以及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有劳了。”凌云鹤语气平和。
老狱卒喏喏连声,放下食盒便欲退走。
“老丈留步。”凌云鹤忽然开口。
老狱卒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惶恐:“大……大人还有何吩咐?”
凌云鹤自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并不多,却足以让这等底层胥吏心动。“天气渐寒,想劳烦老丈,晚些时候送一床厚实些的被褥来。”
老狱卒看着那银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飞快地接过,塞入怀中,低声道:“小人……小人尽力。”说完,不敢再多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房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
裴远疑惑地看向凌云鹤,以先生的性子,绝非贪图安逸之人。
凌云鹤却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饭菜粗粝,并无异常。他拿起最上面那个馒头,手指在底部轻轻一捻,指尖竟沾上了一点极细微的、几不可察的黑色灰烬。
他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淡薄的、混合着硫磺与松脂的刺激性气味,若有若无。
是那特殊火油燃烧后残留的气息!这老狱卒的手上,或者他接触过的东西上,沾着这个!
凌云鹤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锐芒。他不动声色地将馒头放下,对裴远低声道:“看来,这府衙大牢之外,已然风起云涌了。连这送饭的老卒,身上都沾了‘鬼漕’的痕迹。”
裴远闻言,神色一凛。
凌云鹤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被窗棂分割的天空。乌云不知何时已然聚拢,天色愈发阴沉。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轻声自语,“这铁窗,困不住真相,更困不住……欲破笼而出的龙。”
他负手而立,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挺拔而孤峭。囚禁,有时并非绝境,而是风暴眼中,那片刻的、足以洞察全局的宁静。他在等待,等待裴远的消息传出,等待外面的风雷激荡,也等待……那破局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