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领命而去,身影迅速融入衙署廊道的阴影之中,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书房内,重归死寂,只余灯焰跳跃,将凌云鹤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沉的凝重。凌云鹤缓缓坐回椅中,并未立刻行动,而是闭上了双眼。他需要绝对冷静的心神,来勾勒那藏于九地之下的“傀儡师”的模糊轮廓。
烛龙再现,藩王为棋,宫闱为局。这一切的核心,便在于那个深藏在禁宫深处,能总揽全局、调动资源、洞察先机的“傀儡师”。此人是谁?身居何职?有何凭恃?
凌云鹤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过,脑中飞速排除、筛选、构建。
首先,是地位。此人能对万贵妃宫中动向、皇子作息、乃至宫廷部分防务轮值有所了解,绝非低等杂役所能企及。至少应是各监局有头有脸的掌事、管事,或是能在各宫苑自由行走的中级女官,甚至……可能是某个身份特殊、不引人注目的高级内侍。地位太高,如司礼监大珰、各监掌印,目标太大,反而不易隐匿行踪。地位太低,则无法获取足够的信息和权限。应是处于一种“不高不低,恰能行事”的位置。
其次,是能力与心性。能得“烛龙”如此重用,负责如此重要的宫廷环节,此人心思必然缜密阴沉,手段老辣果决。且能长期潜伏而不露破绽,耐性极佳,演技高超。赵全之死,无论自杀或灭口,都干净利落,可见其驭下或灭口之手段狠厉。
再次,是渊源。这是目前最关键,也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那缕捻金丝线,将线索牢牢系在了四年前荆襄平乱受赏、后又投靠藩王的军官身上。这“傀儡师”必然与这批军官有着极深的、不为人知的关联。
凌云鹤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名单上。周震、孙百川、冯昆……一个个名字,代表着一段段浴血搏杀的经历,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会是什么样的关联?”他喃喃自问。
血亲?某位军官的父兄子侄、乃至其他近亲,在宫中任职?并且爬到了足够的位置?
恩师?某位军官的启蒙老师或军中提携之上官,后因故入宫?
同乡故旧?关系紧密到足以托付生死、参与谋逆的同乡?
还是……更早的、更隐秘的共同背景?例如,皆出自某位已被清算的将领麾下?或都与某桩旧案有关?
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一条艰难的排查之路。宫中人员数以万计,纵使将范围缩小到中级宦官、女官、侍卫,数量依旧庞大。而调查他们的入宫前背景、社会关系,更是难上加难。许多宦官入宫时年纪尚小,籍贯履历本就模糊;女官来源复杂;侍卫则多出自勋贵或军户之家,关系网盘根错节。
但再难,也必须查!
凌云鹤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吩咐心腹以最隐秘的方式开始初步筛查,书房门却被轻轻叩响。
“大人。”是裴远的声音去而复返,带着一丝急促。
凌云鹤眉峰一拧:“进。”
裴远推门而入,反手迅速关上门,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神色,压低声音道:“大人,方才出门,恰遇北镇抚司一相熟旗官下值,闲聊两句。他提及一事,属下觉得或有蹊跷。”
“讲。”
“他说近日京中几家知名银号、绸缎庄,似有几笔不大不小的异常账目。并非数额巨大,而是来源去向有些模糊,且似乎都与城内几处看似普通的宅邸有关。他们锦衣卫例行巡查,本未在意,但因其中一处宅邸的登记主人,竟隐约与宫中某局的一位司正太监的远亲扯上点关系,故稍稍留了心。”裴远语速很快,“因涉及内官,他们不便深查,只记了一笔。”
凌云鹤眼中精光一闪:“哪一局的司正?哪处宅邸?”
“尚寝局,司正太监曹敬癸。宅邸在城西榆钱胡同。”裴远答道,“那旗官也只是酒后随口一提,说曹司正平日看来颇为低调老实,不知其远亲竟还能在京中置办宅业。”
尚寝局!负责天子燕寝、帏帐、洒扫、灯烛等事,看似琐碎,实则能近距离掌握帝王的起居规律,甚至某些不为人知的习惯!其司正太监,正五品,不高不低,恰好处于能接触到某些核心信息,又不易引人瞩目的位置!
而“曹敬癸”这个名字……
凌云鹤猛地抓起那份军官名单,目光急速扫过。名单上,获赐锦缎的军官中,有一人名叫“曹定边”,原任骁骑营游击将军,荆襄之战后获赏,一年后称病辞官,记录显示其返回了山东原籍。
曹敬癸,曹定边。都姓曹。山东……
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凌云鹤的脑海!
“立刻去查!”凌云鹤的声音陡然变得急迫而锐利,“动用一切暗线,查清两件事:第一,曹敬癸的原籍、入宫前家庭情况,尤其有无兄弟子侄,其名是否为‘定边’?第二,曹定边辞官返回山东后的真实去向!他是否真的回了原籍?还是暗中去了别处?尤其是,与藩王封地有无关联!”
如果曹敬癸与曹定边是血亲,如果曹定边所谓的“返回原籍”只是幌子,实则投靠了某位藩王……那么,曹敬癸身为宫中司正太监,既有地位渠道,又有强大动机(为亲族谋取藩王处的富贵前程,或本身就被“烛龙”操控),他完全有能力、也有可能成为那个隐藏的“傀儡师”!
“是!”裴远也意识到此事可能的重要性,毫不迟疑,转身欲走。
“慢着!”凌云鹤再次叫住他,补充道,“查曹敬癸,要绝对小心,万不可让其有丝毫察觉。此人若真是‘傀儡师’,其警觉性必然极高,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断线潜逃,甚至狗急跳墙。”
“明白!属下亲自去办,只动用最可靠的暗桩。”裴远重重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书房内,凌云鹤的心跳难以抑制地加快。曹敬癸……这个名字,如同投入迷雾中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小,却可能指向正确的方向。
他强迫自己再次坐下,不能自乱阵脚。即便曹敬癸与曹定边确有关联,也仍需更多证据来证明曹敬癸就是那个“傀儡师”。烛龙组织狡猾无比,未必不会使用故布疑阵的手段。
他重新拿起那封带有烛龙水印的密信,目光再次落在那奇特的图腾之上。首尾相衔的蛇(龙),环抱着燃烧的蜡烛……这个图案,除了象征“烛龙”这个组织,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它是否在某些特定的人群或地域中流传?
还有,赵全之死。赵全在尚衣监当差,曹敬癸是尚寝局司正,二者业务有所往来,但交集并非最多。赵全为何会为曹敬癸(如果他是)所用?是利诱?是胁迫?还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其手中?
致幻的香料、污染的药材……这些需要专业知识的手段,曹敬癸一个掌管帏帐灯烛的太监,是如何获取并运用的?他在宫中是否有同党?是否与太医院或尚食局的人有所勾结?
一个个疑问接踵而至。即便找到了可疑目标,要将其定罪,并彻底挖出“烛龙”的根系,依旧困难重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依旧漆黑,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凌云鹤却毫无睡意,他就这样静坐在灯下,如同蛰伏的猎手,耐心等待着裴远带回的消息,脑中不断推演、模拟、质疑、求证。
那个隐藏在深宫帷幕之后的“傀儡师”,似乎终于露出了第一缕蛛丝马迹。但凌云鹤深知,这或许只是对手愿意显露的冰山一角,真正的较量,此刻才真正开始。他必须比对方更有耐心,更谨慎,更狠决。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颤动,线的两端,连接着猎手与猎物,也连接着大明宫闱的安危与动荡的天下大势。
一切,皆系于这暗夜中的无声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