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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泡茶汤的滋味已然淡去,如同许多激烈过后归于平淡的往事。
陆则川没有再续水,任由紫砂壶中的余温慢慢消散。
他靠在藤榻上,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精心营造的枯山水庭院,白沙如海,石组如山,勾勒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静美。
这种静,与他内心刚刚经历的风暴余波,形成一种奇异的呼应。
高芳芳的选择,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当时激起了滔天巨浪,但浪潮过后,湖面终将恢复平静,只是湖底的泥沙被彻底搅动,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的死,与其说是对他的惩罚,不如说是她对自己无法面对的现实,所做的一种惨烈而懦弱的了断。
她用死亡,将所有的真相、欺骗、不堪,都变成了一个无法再对质的谜题,也强行在他的人生中,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带着血色的印记。
他无法忘记最后看到她时,那惨白的脸,和手腕上刺目的红。那一刻,无关爱恨,只是一种对生命如此轻易消逝的、最原始的震撼与悲悯。
但这一辈子,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仅止于此了。他不能,也不会让自己长久地沉溺于这种情绪。
他的位置,不允许他有太多的私人悲欢。
他的思绪不由得转向高育良。
这位曾经的岳父,后来的政治盟友与潜在的对手。
他主动坦白,是出于对最终败局的清醒认知,还是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丝文人风骨与良知?或许兼而有之吧。
陆则川不得不承认,高育良最后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保全了彼此最后一点体面,也让汉东避免了一场可能更惨烈的震荡。
如今他在大理,与高小凤过着寻常日子,或许,那才是他本性中更向往的归宿。权力场,终究不适合每一个读书人。
想到这里,陆则川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有了更深一层的审视。
他不同于高育良,他并非纯粹的学者,他的根基、他的抱负,都深深扎根于这纷繁复杂的政治实践之中。
他享受运用权力去破除积弊、推动变革的过程,也清醒地认识到权力带来的诱惑与危险。如何驾驭这头猛兽,而不被其反噬,将是他永恒的课题。
“笃笃。”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沉思。
“进。”陆则川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侍者推门而入,无声地撤下凉透的茶具,换上了一壶新的热水和一套素雅的青瓷杯,随即又悄然退下。贴心的服务,从不打扰客人的独处。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壶新水。此刻,他更需要这份安静,来厘清一些东西。
与苏念衾的关系,是他在这条孤寂道路上,意外收获的珍宝。
她的理解、她的沉静、她那份独立于他权力光环之外的自身价值,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那是一种平等的、灵魂层面的吸引与陪伴。他珍惜这份感情,也决心要守护好这份纯粹,不让它被外界的任何风雨所沾染。
他知道,外面关于他和苏念衾,关于高家,关于汉东未来格局的议论绝不会少。
但他早已学会不被杂音所扰。政治家不是演员,不需要时刻活在别人的目光和评价里。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做成了什么,为这片土地和人民带来了什么。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庭院里的地灯亮起,在白沙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将那象征山海的景致勾勒得更加意境深远。
他想起刚刚看过的一份内参,关于京州数字经济产业园的最新进展,想到沈墨和李达康在那片土地上倾注的心血,想到孙连城那样敢于坚持原则的干部……
汉东的未来,终究是靠这些脚踏实地做事的人支撑起来的。
铲除蛀虫和障碍,只是扫清了屋子。
接下来,如何让这间屋子焕发新的生机,如何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过得更好,才是真正考验执政者智慧和能力的核心。
一股沉静而磅礴的力量,缓缓在他胸中汇聚。
个人的恩怨情仇,如同这茶室中消散的茶烟,终将过去。而肩头担负的千钧重任,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未曾磨灭的理想与信念,才是驱动他继续前行的根本动力。
他终于伸出手,执起那壶微烫的热水,缓缓注入青瓷杯中,看着清澈的水流激荡起小小的漩涡。如同这汉东的局势,旧的沉疴已被涤荡,新的活水正在涌入。
他没有喝这杯水,只是看着它,目光穿越了杯壁,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充满挑战的未来。
茶已凉,心却愈发静定。前路如砥,唯使命与责任,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