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停稳,雍正刚下辇,便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小褂、粉雕玉琢的娃娃从院内跑出。
那孩子走到他面前不远处,竟毫不怯场地停下,像模像样地甩袖、跪地、磕头,动作虽带着孩童的稚拙,却一气呵成。
奶声奶气却格外清晰地喊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
雍正见状,龙心大悦,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童声驱散。
他大笑上前,一把将弘昭抱起,掂了掂:
“好!朕的弘昭果然壮实!看来你额娘将你照料得极好。”
此时,沈眉庄才从容步出,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臣妾恭迎皇上圣驾。”
“起来吧。”雍正抱着儿子,笑容和煦,“朕来看看弘昭。”
弘昭将小脑袋软软地靠在了雍正肩上,甚至还伸出短胖的胳膊,搂住了雍正的脖子,瓮声瓮气道:
“皇阿玛……弘昭想您!”
这话说得又糯又甜,听得雍正心花怒放,只觉得这孩子真是贴心可人,朗声笑道:
“皇阿玛也想弘昭!弘昭真是朕的好儿子!”
沈眉庄在一旁垂眸静立,唇边含着温婉的笑意。
稍坐片刻后,雍正心满意足地起驾离去。
送走圣驾,院中恢复宁静。
沈眉庄牵着弘昭的手回到内室,这才弯腰看着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难为你了……许久未见,竟还记得你皇阿玛,还能这般亲热。”
弘昭摇了摇头,道:“儿臣不记得皇阿玛。”
沈眉庄一怔:“不记得?那你方才……”
“儿臣只认得那身衣裳,”弘昭眨着大眼睛,说得理所当然,“乳母说过,明黄色,只有皇阿玛能穿。”
沈眉庄心中蓦地一酸,又觉好笑,追问道:
“那你为何要对那身衣裳那般亲热?又抱又说想他?”
弘昭仰着小脸,逻辑清晰得不像个三岁稚子:
“儿臣不知道他是谁。但儿臣知道,他高兴了,就会送好多好多好东西来给额娘!”
孩童的话语天真直白。
沈眉庄一时竟不知该为儿子的早慧懂事感到欣慰,还是该为这皇室父子亲情竟需如此维系而感到悲凉。
她将弘昭紧紧搂入怀中。
.
晚间时分,沈眉庄与甄嬛相偕来了杏花春馆。
奉茶上前的是个名唤月影的丫鬟,行事倒也稳妥周全。
沈眉庄接过茶盏,随口问了一句:
“今日怎的不见浮金与寒玉在跟前伺候?”
安陵容无心让两个姐姐挂心,便道:
“那两个丫头,想是昨日随我出宫着了些风,回来便有些懒懒的。我让她们在房里歇着,免得过了病气。”
甄嬛闻言,关切地看向她:
“她们着了风,你自己呢?可觉着有什么不适?”
“劳姐姐挂心,我无妨的。”安陵容微微一笑,“说起来,今日皇上倒是来过我这里了。”
她便将雍正前来,静姝如何认生躲藏,皇上略显尴尬的情形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末了,她问沈眉庄:“皇上后来去了姐姐那儿看弘昭,弘昭可还乖巧?没似静姝这般不懂事吧?”
沈眉庄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几分慨然:
“提前与他知会过一声。他那孩子……倒真是个鬼精灵。见着皇上驾到,便跑出去磕头请安,一口一个‘想皇阿玛’,哄得皇上极为开怀。”
安陵容听在耳中,执扇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三岁的稚龄,许久未见阿玛,非但不怯不怕,反而能如此精准地揣摩上意,投其所好……
这份心性与机变,远超寻常孩童。
弘昭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心思如此活络,将来怕真是个能成大器的。
她莞尔道:“弘昭如此聪慧孝顺,真是姐姐的福气。”
沈眉庄轻呷了一口温茶,缓声道:
“仔细算来,皇上确实许久未曾踏足东西六宫了。原本便是勤于政事,不常流连后宫之人,如今宫中得了淑嫔这般可心的人儿,更是愈发难见天颜了。”
安陵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的轻慢:
“倒也罢了。所幸如今还有两位姐姐时常过来走动说话,否则,只怕我真要日日对着殿里的砖,一块块数着度日了。”
甄嬛声音压得低了些:
“眼下宫中,有皇子公主傍身的妃嫔,多半心有所恃,难以全然掌控。太后深谋远虑,眼下怕是正盼着淑嫔能早日诞下一位皇子。唯有如此,乌拉那拉氏的血脉与利益,才算真正有了延续的保障。”
安陵容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皇后娘娘的心思,我倒是能猜透几分。她啊,定然是想着,若能去母留子,将淑嫔的孩子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届时,她自然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她那凤座之上,谁也动摇不得。”
沈眉庄闻言,流露出几分不解与忧虑:“这般算计……太后娘娘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吗?淑嫔终究也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甄嬛倒是通透:
“于太后而言……或许,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凤椅之上,坐着的人,必须姓乌拉那拉氏。”
“至于那具体是宜修,还是毓秀,亦或是任何一个能延续家族荣耀、听话懂事的乌拉那拉氏女子——”
她微微一顿,语气轻缓却掷地有声,
“并无分别。”
安陵容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立刻接话。
她心下兀自思忖。
再进来十个八个新人又如何。
皇上早已被那碗绝嗣的汤药伤了根本,便是华佗在世,终究也是生不出孩子的。
她安陵容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既然她们姐妹三人有了孩子,这宫里,便不再需要更多皇子了。
子凭母贵也好,母凭子贵也罢。
眼下这般“清净”正好。
若真再冒出个有皇子的嫔妃,难保不会想着如何将眉庄连同弘昭一并连根拔起,为自己儿子的前程铺路。
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无穷无尽。
这是最清醒的自保与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