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又闲话了片刻家常。
安陵容沉吟稍许,终是再度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
“母亲,皇上虽特许女儿留府共用中秋晚膳,但女儿此行,实则另有一件要紧事需办,恕女儿不能陪您用膳了。”
林氏闻言,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声道:“无妨的。娘娘自有道理。我如今知道你一切安好顺遂,又何必执着于这一顿饭食?”
安陵容心中既暖且愧。
她倾身向前,声音几不可闻,仅容母女二人听见:
“母亲,此事需暗中进行,万不可让皇上乃至旁人知晓半分。还需母亲助我周全。”
林氏神色一凛,立刻端正了身子,眼中尽是郑重:
“娘娘但说无妨。”
“女儿需出府一趟,”安陵容眸光微凝,轻声道,“去京中的赏月灯会。”
林氏闻言,并未显露过多惊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她起身,行至内室一侧的红木立柜前,从中取出一叠制作精巧、色彩各异的面具,转身奉至安陵容面前。
“这中秋灯会虽热闹,却也有不少官宦人家的闺秀不愿抛头露面,便会戴上面具游玩,亦是常事。”
林氏低声解释道,“娘娘可戴上这个。待日头落山,可从府邸西侧的后门悄悄出去。对外只说是府里小丫鬟结伴出去看灯玩耍,绝不会引人疑心。”
安陵容接过面具,心下稍安:
“如此甚好。母亲,女儿只带浮金与寒玉同去。府外那些随行的宫中侍卫,还需劳烦母亲设法周全招待,万不可令他们起疑。”
林氏郑重点头:“娘娘放心,此事交给为娘。定让他们宾至如归,无暇他顾。”
及至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萧姨娘适时地出现在庭院中,对着值守的侍卫们笑容可掬地道:
“各位侍卫大人辛苦。柔妃娘娘仁厚,特命留府共用晚膳,以慰各位辛劳。寒舍已略备薄酒小菜,请各位大人随老身前往花厅用膳歇息。”
这边厢,安陵容早已与浮金、寒玉悄然换上了毫不起眼的常服,外头又罩上了能隐去身形的深色连帽大氅,脸上覆了彩绘狐狸面具。
三人瞅准时机,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自林府西侧那扇不起眼的后门溜了出去。
迅速汇入了京城街道上愈来愈密集的赏灯人流之中。
安陵容的目的地明确。
正是位于闹市中心,灯火最为辉煌的“金碧酒楼”。
那是她通过隐秘渠道,与剪秋,约定好的相见之地。
此刻的金碧酒楼雅间内,剪秋早已正襟危坐。
她面前的茶水已续过一道,却丝毫未动。
指尖微微发凉,心底更是一片忐忑焦灼。
她只知道今夜将有贵人前来,却不知来的究竟会是谁。
每一丝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都让她的心弦绷紧一分,在寂静的包房内,一味地紧张等待着命运的叩门。
门轴轻响,她猛地抬头,见到三名戴着面具、披着深色大氅的身影悄然入内。
为首一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清丽柔婉的脸庞。
剪秋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她嘴唇翕动,声音干涩:“……柔妃娘娘?”
她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此刻甘冒奇险与她这个“已死之人”相见的,竟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柔妃。
忆及往事,柔妃最初亦曾拜在皇后门下,为其效力,诸多不便宣之于口的隐密事,也曾亲手经办。
可后来,皇后竟将主意打到了柔妃腹中孩儿身上,柔妃便与皇后彻底撕破了脸面。
而她剪秋,到头来,却成了这场权力倾轧中最惨烈的牺牲品。
“许久不见,剪秋。”安陵容的声音平静无波,她自顾自地在剪秋对面坐下,浮金与寒玉无声地退至门边。
“娘娘这是何意?”
剪秋稳住心神,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安陵容,“娘娘纡尊降贵来见一个‘死人’,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她的话语里带着刺,既有对过往遭遇的怨愤,也有对眼前之人意图的本能防御。
她曾是皇后最锋利的刀,深知宫中无无缘无故的善意。
安陵容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提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姑姑在宫外这些时日,身子可大好了?”
这温和的问候却让剪秋更加警惕:
“娘娘不必拐弯抹角,您救下我这条贱命,又此番秘密前来,究竟想要什么?”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骨节发白。
安陵容放下茶壶,抬眸直视她,目光清亮如雪:
“本宫想要一个真相。”
剪秋警惕地看着她。
“纯元皇后的死因。”
剪秋手中的茶杯险些脱手,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衣襟。
她镇定答道:“娘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安陵容浅笑道:“纯元皇后死于当今皇后之手,对吗?”
剪秋脸色苍白,她道:“纯元皇后是产后体虚而薨,这是太医院早有定论的事。”
她几乎立刻反驳,那是深植于她骨髓里的恐惧,是皇后多年来用铁腕和利益构筑的,不容触碰的禁地。
“是吗?”安陵容的语气依旧平淡,“那为何皇后要急着将旧人一个个灭口?为何连你这位为她鞠躬尽瘁,甚至不惜委身太监的忠仆,最终也逃不过被推入湖中的下场?”
她逼近一寸,道:“剪秋,你当真以为,你拼死守护的那个秘密,值得你赔上性命,甚至死后都不得安宁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剪秋心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汹涌而来。
纯元皇后临终前的痛苦面容,皇后的冷酷指令,以及最后被无情推入冰冷湖水中的绝望……
“不……不是的……皇后娘娘她……”她语无伦次,试图维护那个她效忠了半生的人,却发现所有的辩护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如此苍白无力。
“她如何?”
安陵容步步紧逼,语气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悲悯,“她许诺你的荣华富贵、安稳人生,如今在哪里?剪秋,你比谁都清楚,在那位主子眼里,任何人都只是棋子,用完了,便可弃如敝履。你如今还能坐在这里,不是因为她仁慈,而是因为本宫给了你第二条命。”
剪秋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勉强看清安陵容的轮廓:
“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安陵容闻言竟轻轻笑了,那笑声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剪秋啊,”她语气轻柔却字字如刀,“你现在,难道不已经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么?”
剪秋蓦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