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议论声，田宿老的怒喝声，张灵玉内心的悲鸣，全都在这一刻被这句平淡的话语给抚平了。
人们下意识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演武场边缘，连接着后山小道的地方，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看起来像是山里放牛娃的年轻人，正牵着一头青牛，不紧不慢地从那边走了过来。
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场上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
也没有看那个被逼到绝路，脸色惨白如纸的张灵玉。
更没有看那个怒发冲冠，气得胡子都在发抖的田宿老。
他的眼神，只是很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很懒散地，望向了远处山涧。
因为前几日下过雨，山涧里的溪水裹挟着泥沙、败叶，看起来有些浑浊，一点也不清亮。
可那个年轻人，就这么看着那条浑浊的溪流，驻足了片刻。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青牛的脖子，像是在跟牛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偏偏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看这山泉，清澈的时候，甘甜可口，人人都夸它好。”
青牛“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像是在回应。
年轻人笑了笑，继续用他那平淡到不起一丝波澜的语调说道：“浑浊的时候呢，裹着泥沙，也能灌溉田地，滋养庄稼。”
这话一出，场中许多心思活络的异人，脸色都开始变了。
他们隐隐约-约感觉，这话里有话，好像是在……说给谁听的？
尤其是长老席上的老天师，他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奇异的光彩，身体微微前倾，似乎生怕漏掉一个字。
陆瑾、风正豪这些大佬，也都屏住了呼吸，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他不是偶然路过！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然有其深意！
场中的田宿老，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当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这不就是在暗中反驳自己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清澈，什么浑浊，不就是在影射阳五雷和阴五雷？
他心里头火气更大了，但一想到老天师对这人的态度，又强行把火气给压了下去，只是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准备等对方说完，再看情况发作。
而站在场中心，如同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罪人的张灵玉，在听到这几句话后，那双本已经彻底失去神采，变得死寂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微弱至极的光。
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里，挣扎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的时候，头顶上，忽然透过一丝缝隙，漏下了一缕天光。
清澈……浑浊……
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一直认为，自己修炼的水脏雷，就是“浑浊”的，是污秽的，是见不得光的。
所以他自卑，他厌恶，他甚至不敢在人前全力施展。
可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却说，浑浊的水，也能灌溉沃野，滋养万物……
是……是这样吗？
就在张灵玉心神剧震，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再次悠悠传来。
“它什么时候因为自己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就停下来不往前流了？”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直接在张灵玉的脑海里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啊……水，什么时候停下来过？
无论是清是浊，它都一直在向前奔流，从未有过片刻的迟疑和怀疑。
而我呢？
我却因为自己修炼的是所谓的“污秽”之法，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停滞不前，甚至在战败之后，连站起来的勇气都快要失去了。
我……连水都不如吗？
张灵玉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屈辱，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触动！
他感觉自己心中那扇封闭了许久，贴满了“肮脏”、“污秽”、“异类”等等标签的沉重铁门，被人用一把钥匙，轻轻地捅了一下。
虽然还没有打开，但已经……松动了。
那个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几句自言自语，给场中带来了多大的波澜。
他依旧看着远方那条奔流不息的溪流，说出了最后一句，像是在做一个总结。
“水，能容纳干净的东西，也能容纳肮脏的东西，但它滋养万物的本性，从来没有变过。只有这样，才能汇聚成大江，大河，最后变成大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终于收回了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而人呢，偏偏要自己去分什么干净和肮脏，什么正道和邪道。”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在心里修了一座笼子，把自己关在里面罢了。”
话音落下，年轻人牵着青牛，似乎觉得此地无趣，转身就准备从旁边的小路离开，仿佛他真的，真的只是路过，顺口感慨了两句而已。
但这两句话，却像两只无形的大手，一只，按住了田宿老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而另一只，则伸进了张灵玉那即将崩塌的内心世界，死死地撑住了那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整个演武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几句看似平淡，实则蕴含着无上至理的话给震住了。
在心里……修了一座笼子？
画地为牢？
无数的异人，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们修行至今，所追求的，所执着的，所鄙夷的，所坚持的……真的是对的吗？
带着那种看透世间万物的超然，带着一丝对凡俗争执的淡淡笑意。
李道然的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却如同带着法则一般，让所有嘈杂都平息了下来。
“道法自然，无分正邪……”
这话一出，演武场上，所有人面色一变。
众人交头接耳，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田宿老原本盛怒的面容，瞬间凝固。他猛地转身，望向后殿，眼中写满了震惊与敬畏。
张灵玉濒临崩溃的心神，像是被一股清凉的气流拂过，瞬间恢复了几分清明。他霍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希望。
他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