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的滴答声像悬在头顶的定时炸弹,余韵还在砖墙缝隙里震颤,同和车行的木门就被撞得吱呀作响。文三儿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沾着泥雪的棉袍下摆撕裂了半条,露出的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狼牙棒抽过的茄子:“周先生!彪爷... 彪爷的人把二顺子的烤白薯摊砸了!还说要找您算账!” 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哈出的白雾在昏黄的灯泡下凝成细碎冰晶。
周明远正用镊子夹着胶卷往暗盒里装,指节因为长时间浸泡显影液而泛着青白。胶卷上刚冲洗出的司令部保密室照片还带着药水的湿意,三号抽屉的铜锁在照片里泛着冷光,仿佛在嘲笑日军自诩固若金汤的防线。他起身时,腰间的匕首撞在桌角,发出轻响 —— 那是把淬过蛇毒的短刃,刃身上还留着去年刺杀日军少佐时溅上的血渍。“肖建彪找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窖深处传来,带着让文三儿脊背发凉的寒意。
“还不是为了那幅画!” 文三儿瘫坐在门槛上,喘得像破风箱,后槽牙止不住地打颤,“昨儿花猫儿在酒馆说,天坛炸了之后,犬养平斋藏的《兰竹图》不见了,他怀疑是您拿了!” 这话让周明远眸色一沉,窗外的北风突然卷着雪粒砸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爆裂声。那幅被肖建彪当年从佐藤英夫家抢来的古画,竟辗转落到了犬养平斋手里,难怪账本里反复出现 “兰竹秘藏” 的字样,每一笔都像是用鲜血写成的密信。
孙二爷抱着账本从里屋出来,干枯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汗渍:“刚才三合帮的人来传话,让您今晚子时去广和楼后台,把画交出来,不然就烧了车行!” 话音未落,方景林恰好推门而入,警帽上还沾着雪沫,大衣下摆结着冰棱。“我刚在巡捕房听见消息,陆中庸给日本人递了信,说‘炸毁实验室者与三合帮勾结’,现在日军正往广和楼那边调兵。” 他掏出揉皱的情报,字迹被雪水晕染得模糊,却能看清末尾画着的血红枫叶标记 —— 那是军统特有的求救信号。
周明远将胶卷塞进怀表夹层,又摸出那枚从犬养平斋书房搜来的樱花纹章。金属边缘还带着温热,背面刻着的 “兰竹” 二字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仿佛无数冤魂在字缝里挣扎。“肖建彪想要画,陆中庸想借刀杀人,日军想要抓我,正好一锅端。” 他将纹章拍在桌上,震落的灰尘在光束里狂舞,“景林,你去通知徐金戈,让他带军统的人在广和楼东侧胡同埋伏,听枪声为号。告诉老徐,这次要活抓陆中庸,我有话要问他。”
暮色四合时,广和楼前已是人声鼎沸。戏台上正唱着《长坂坡》,武生的唱腔穿透风雪,“看枪!” 的喝声里,银枪挑落漫天雪花。台下却藏着杀机,卖糖葫芦的小贩袖中藏着匕首,茶房腰间别着勃朗宁,就连角落里嗑瓜子的老太太,假牙都是用钢片做的。周明远刚走进后台,就被两把匕首抵住后腰,花猫儿的声音带着狠劲:“画呢?彪爷在楼上等着呢!” 他闻到对方袖口浓重的烟土味,混着戏服上的樟脑丸气息,熏得人作呕。
二楼包厢里,肖建彪正用匕首挑着一块酱肉,八卦拳的护心毛在棉袍领口露出来半截,沾着暗红的油渍。看见周明远,他把匕首往桌上一插,溅起的油星落在《兰竹图》的装裱上,惊飞了纸面上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周先生倒是有本事,连日本人的实验室都敢炸。不过这画是我三合帮的东西,识相的就交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周明远腰间微微隆起的轮廓,喉结上下滚动 —— 那里藏着的绝不是画轴,倒像是捆着炸药的竹筒。
周明远瞥了眼墙上的《兰竹图》,墨竹的叶脉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极了肖建彪额角那道蜈蚣似的伤疤。“画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帮我办件事。” 他掏出樱花纹章,在对方贪婪的注视下缓缓转动,“犬养平斋手里有份汉奸名单,陆中庸的名字排在第一个,你敢不敢去拿?” 纹章上的樱花图案突然闪过寒光,肖建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又被更大的野心拽了回来。
肖建彪眼中闪过贪婪的光。他摩挲着护心毛,想起陆中庸每次在日本人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成交!不过我要亲眼看着你把画拿出来。” 周明远冷笑一声,掀开戏服的内衬,露出藏在腰间的画卷 —— 那是他用一张赝品仿造的,真迹早在炸毁实验室时,就埋进了天坛的柏树下,树根盘绕着画卷,如同烈士的英灵守护着最后的秘密。
子时的钟声刚响,广和楼突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周明远摸到腰间的勃朗宁,听见隔壁包厢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紧接着是花猫儿的惨叫。他摸出火柴点亮戏台旁的油灯,摇曳的火苗照亮惊悚的一幕:肖建彪正用脚踩着陆中庸的手,后者的金丝眼镜碎在地上,钢笔还插在自己的喉咙里 —— 原来陆中庸早就带着日军埋伏在后台,却被肖建彪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提前报了信。
“姓陆的想借日本人的手灭了我三合帮,没那么容易!” 肖建彪捡起地上的名单,突然脸色一变,泛黄的纸页在他手中簌簌发抖,“这是假的!” 周明远已经跃到窗外,枪声同时响起。徐金戈带着军统的人从胡同里冲出,与日军交上了火,子弹擦着房檐飞过,击碎了戏台上的锣鼓,也击碎了北平城虚假的平静。
周明远在巷子里狂奔,身后传来肖建彪的怒吼,混着日军的军靴踏碎积雪的声音。他拐进一条死胡同,正撞见卖烤白薯的二顺子蹲在墙角哭 —— 他的摊子被砸了,老婆孩子还在等着粮食。周明远摸出两块大洋塞给他,又把那枚樱花纹章递过去,纹章上的樱花图案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去同和车行找孙二爷,他会给你换十斤混合面。记住,别走正阳门大街,那里有日本人的暗哨。”
回到车行时,徐金戈正用布擦着勃朗宁手枪,弹壳在地上堆成小小的金字塔。地上躺着两个日军俘虏,嘴里塞着破布,眼睛里映着墙上斑驳的弹孔。“名单是真的,我已经让人抄了三份,一份送重庆,一份送延安,还有一份贴在城门上。” 他扔过来一瓶二锅头,玻璃瓶上结着薄霜,“犬养平斋听说画没了,气得当场吐血,现在正全城搜捕肖建彪。不过老周,你就不怕肖建彪狗急跳墙?”
方景林拿着一张《新民报》进来,油墨还没干透。头版已经换成了 “汉奸陆中庸伏法” 的新闻,配着他倒在血泊里的照片,旁边用红笔圈着 “罪有应得” 四个大字。“罗梦云和杨秋萍刚才来送信,说 29 军残部已经收到布防图,准备后天夜里突袭南苑粮库。” 他指着报纸角落的一则小消息,那里登着张模糊的照片,二顺子正推着烤白薯车,车斗里藏着用油布裹着的枪支,“你看,二顺子用你给的纹章,从日本人手里换回了被抢的烤白薯炉,现在正偷偷给游击队送粮食呢。”
周明远打开酒瓶,二锅头的辛辣味驱散了寒意,也刺痛了他后槽牙的旧伤。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北平城的血迹,却盖不住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硝烟。他想起张婆婆扒拉混合面的样子,想起二顺子哭红的眼睛,想起罗梦云纸条上的字迹 —— 那是用口红写的,带着女人特有的柔美,却比任何钢铁都坚硬。“明天我去趟前门火车站。” 他灌下一口酒,喉咙里像是吞了团火,“犬养平斋要回日本,得让他把账算清楚。这次,我要亲手把他的樱花纹章,钉进他的棺材板里。”
徐金戈眼中闪过赞许:“我已经跟肖建彪谈好了,他会派人行刺,不过... 他要的报酬是你的那幅真画。” 周明远笑了,从怀里掏出真迹的一角,墨竹在灯光下栩栩如生,竹叶上仿佛还凝结着三年前那场秋雨。“等炸了粮库,这画就送给他 —— 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比金子还贵重。就像北平城的百姓,就算被踩进泥里,也会像这墨竹一样,在血与火里重新挺直脊梁。”
深夜的地窖里,周明远将炸药捆在木板下,雷管的导线像毒蛇般蜿蜒在青砖缝里。远处传来日军的巡逻车声,夹杂着戏楼方向的枪声,忽远忽近,如同这座城市破碎的心跳。他知道,这场狼烟还要烧很久,但只要还有人敢拿起刀,北平就不会倒下。就像那幅《兰竹图》,就算历经血与火,墨色依旧挺拔,竹节永远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