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还按在左眼上,指尖沾着血,掌心那股灼热没散。右手里攥着的葫芦忽然一轻,盖子自己飞了出去,里头不往外冒酒,反倒浮出一缕锈色剑影——正是那把从冥狱裂隙里卷回来、插进我心口的狐火剑。
它悬在半空,离归墟剑三寸,两柄剑谁也不动,却同时发出嗡鸣。声音不大,像老茶客吹开碗面浮沫时那一声轻呵,可就是这动静,撕开了眼前虚空。
金线炸出来的时候我没躲。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从头顶三十三重天一直垂到脚下十八层冥狱,每根线上都挂着个“我”。
有的正被师父推下悬崖,腿脚悬空,嘴里还叼着半块桃酥;
有的站在祭坛中央,七剑在手,身后是崩塌的天宫;
还有一个缩在当铺柜台后打盹,算盘压着账本,茶渍晕开一片。
全是我。
全是我在做同一个选择——要么牺牲别人,要么封印自己。
最粗那根线横贯中央,上面两个字亮得刺眼:师徒。
我咧了下嘴,没笑出来。蘸血在掌心写了个“无咎”。笔画歪歪扭扭,跟当年练字时一样难看。但这字一成,脑子里那些乱窜的记忆倒安静了些。
司徒明的声音从双剑之间传出来,不像平时敲算盘那么利落,反倒像是星河倒灌进铜管,带着嗡嗡的回响:“看见了?这不是命,是程序。有人把你这一辈子,编成了死循环。”
“所以……”我嗓音有点哑,“每次轮回,都是师父定好的局?”
“不是。”他顿了一下,“是他替你扛了第一回崩塌。现在轮到你,砍断它。”
我松开手,葫芦往上一抛。锈铁片子落地前就变了形,归墟剑现形,七彩剑意顺着刃口流转。我并指一引,狐火剑虚影贴上来,两柄剑合在一处,剑尖直指那条“师徒”因果线。
风还在吹,可我已经听不见。
只听见自己说话:“我不是逃。也不是赎。更不是为了完成谁的遗愿。我只是……不想再活一遍一样的人生。”
剑落。
没有巨响,没有炸裂,连光都没溅起一星半点。
整个世界就这么停了。
风挂在半空,一片飘着的灰烬凝在鼻尖前三寸;远处裂隙深处那声叹息卡在喉咙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连我咳出的那口血,都悬在唇边,一滴未落。
唯有我站着,意识清清楚楚,脚底下踩着的是断裂的因果链。
夜无痕的残影从金线缝隙里钻出来,半张脸还是蜡像般僵硬,另一侧却已愈合成年轻男子的模样,嘴角扯出个笑,不算狠,也不算悲,就那么看着我。
“你斩得完吗?”他说,“每一根线,都是你亲手系上的。”
我没答。
双剑还在手里,余韵未消。归墟剑的锈迹正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流动的星纹;狐火剑则像活物似的,在我指间轻轻颤动,仿佛认出了什么。
我低头看了眼心口。
狐火纹没了跳动,但它留下的痕迹还在,一圈圈盘上去,直到锁住左眼。那眼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既看不到未来,也照不见过去,唯有一片静。
可我知道,刚才那一剑劈下去的时候,有东西变了。
不是命运断了,而是我发现——原来我可以站在这里,看着它断。
司徒明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剑里没人说话,账房先生也好,剑灵也罢,都不见了。也许他退进了星河深处,也许他本来就不该在这个时刻开口。
倒是夜无痕,还在笑。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那条被我斩断的“师徒”线。断口处没有血,也没有光,只有一缕极细的黑烟缓缓渗出,像是陈年木柜打开时扬起的尘。
“你以为这是解脱?”他轻声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重启,第一个醒来的总是你?”
我不动。
他往前迈了半步,影子却没有移动。
“因为你不是棋子。”他说,“你是那个……忘了怎么悔棋的人。”
话音落,整片虚空猛地一震。
不是时间恢复了流动,而是规则本身开始排斥我。四周凝固的画面出现裂纹,一道道蛛网般蔓延开来。那些挂着“我”的金线一根接一根崩断,坠向未知的深渊。
但我仍站在原地,脚底如生根。
双剑交叠胸前,剑尖指向自己。
夜无痕的脸开始扭曲,一半是孩童的泪眼,一半是银发说书人的癫狂。他张嘴还想说什么,声音却被某种无形之力碾碎,只剩口型在动。
我读懂了那三个字。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记得师父背着褡裢蹲在乱葬岗边?
记得他啃着桃酥说“这两个崽子我都得养着”?
记得十五岁那年赵无锋替我垫上那枚缺角铜钱?
我记得。
可我也记得——万年前,是我亲手把师父推进了因果井。
那一刻,我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是平静地合上了石板。
就像今天这一剑,斩得干脆,却不痛快。
夜无痕的残影开始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墨迹。他的最后一句话没能出口,但嘴唇仍在颤抖,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我忽然抬手,用归墟剑刃背敲了三下自己的膝盖。
哒、哒、哒。
算盘声。
和司徒明每天卯时敲柜台的节奏一模一样。
虚空震了一下。
所有凝固的画面齐齐偏转,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了角度。那条断裂的“师徒”因果线微微一抖,断口处竟浮现出一行小字:
【欠债者:陈无咎】
【债权人:未知】
【履约方式:以身为契,九世轮回】
我没看完。
因为就在这时,我怀里那半块桃酥突然发烫。
它一直揣在胸口,沾了血,湿了汗,早就看不出 originally 是什么模样。现在它开始震动,像是里面藏着一只快要破茧的蝶。
我伸手去掏。
指尖刚碰到布包,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哼唱。
是童谣。
不是师父哼过的,也不是苏红袖舞剑时配的曲调。陌生得很,却又熟悉得让人头皮发麻。
夜无痕的残影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可他的嘴还在动。
这次,我终于听清了那句反问。
“你说——谁才是真正的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