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不知驶向何方。车厢内药香弥漫，压下了李寻欢喉头翻涌的血腥气。脸颊的麻痹感逐渐蔓延，那书生吹针之毒，竟猛烈如斯。
他盘膝而坐，竭力运转内力，试图将毒素逼出。但此毒诡异非常，死死缠络经脉，越是运功，反噬愈烈。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眼前景物开始微微晃动。
就在他意识渐趋模糊之际，马车缓缓停稳。
车帘被一只枯瘦却稳定的手掀开，月光漏入，照亮一张清癯熟悉的面容——正是天机圣人孙白发。
他看了一眼李寻欢的脸色，眉头微蹙，也不多言，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紫砂小瓶，倒出一粒碧莹莹、散发着沁人心脾清香的药丸，直接递到李寻欢嘴边。
“吞下去。不想死就别运功相抗。”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寻欢已无选择，依言吞下药丸。丹药入腹，顿化一股清凉气流，并非强行驱毒，而是如同甘霖般浸润着灼痛僵硬的经脉，所过之处，那霸道毒素竟如冰雪遇阳，悄然消融。剧痛与麻痹迅速消退。
片刻之后，李寻欢长吁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眸中恢复清明。“多谢前辈再次相救。”
孙白发收回手，淡淡道：“救你的不是老夫，是你自己。你若无那一点未泯的仁心，不入那破庙，自然也中不了这‘相思钩吻’之毒。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他说话间，目光落在李寻欢下意识紧握的手上——那枚刻着“天机”二字的玉佩。
“看来，你遇到‘千面书生’柳无眉了。这玉佩，是他车上摸来的？”
李寻欢默然，将玉佩递过。孙白发却并不接，只是瞥了一眼。
“留着吧。或许日后有用。”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那假书生演技如何？是不是比许多真君子更像好人？”
李寻欢想起那书生炉火纯青的伪装和狠辣歹毒的手段，心中一寒。“前辈似乎早已知晓？”
“济南府是漩涡中心，魑魅魍魉自然齐聚。”孙白发拎起随身的红漆大葫芦，灌了一口酒，“‘天尊’要杀你，‘狐影’想利用你，‘金钱帮’在观察你…如今，连‘百晓生’门下负责‘清理门户’的‘千面书生’都来了，你这趟水，搅得可真浑。”
百晓生！清理门户？
李寻欢猛地抬头：“那书生是百晓生的人？他为何要杀我？”
“因为他认为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孙白发目光扫过李寻欢怀中，“那本记录着‘天尊’部分隐秘的册子，本是百晓生安插的暗桩所录，如今却落到了你手里。他们自然要收回，并…灭口。现在的百晓生，已经不是过去的百晓生了。”
真相如同冰山浮出一角，却令人更觉寒意刺骨。百晓生，《兵器谱》的编纂者，竟也与“天尊”有染？甚至在其中安插暗桩？
“他们…是一伙的？”李寻欢声音干涩。
孙白发嗤笑一声：“这江湖，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百晓生是生意人，他的《兵器谱》是生意，‘天尊’的买卖，难道就不是生意？只要价码足够，消息可以卖，人命…自然也可以卖。想不到千面书生王玄策的徒弟，这新一代的百晓生…”
他看向李寻欢，眼神变得深邃：“现在，你还认为，找到一本册子，杀几个喽啰，就能报你的血海深仇？就能撼动那扎根于人心欲望最深处的庞然大物？”
李寻欢沉默无言。他发现自己以往的想法确实有些天真。敌人远非一个简单的江湖组织，其根系之深、牵连之广，超乎想象。
“那…我该如何？”他第一次感到一丝茫然。
“如何？”孙白发又灌了一口酒，酒气混合着药香，弥漫在车厢内，“刀在你手，路在你脚。是想做一柄只知道饮血的凶刀，还是…做一柄能斩开迷雾，看清本心的道刀？”
他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上官金虹说你是‘钥匙’，谢颜说你有‘龙魂血脉’…这些，你自己可知晓几分？”
李寻欢摇头。这些词，他今日才首次听闻。
孙白发凝视他片刻，缓缓道：“李慕白…你的父亲，他当年之所以被选中，被灭门，或许并非只因那口黑箱，更因为他身上流淌的血脉，是开启某些古老禁忌的关键。而你，继承了他的血。”
血脉？禁忌？
父亲的脸庞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而又沉重。
“至于‘钥匙’…”孙白发顿了顿，语气莫测，“或许是指你能开启那‘天机仪’，或许…是指你能开启这天下乱局。谁说得准呢？”
他坐回原位，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好了，老夫言尽于此。马车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记住，真正的敌人，从不站在明处。真正的战场，也不在刀光剑影之中。”
说完，他不再看李寻欢，掀帘下车，身影很快融入路边的夜色树林，消失不见。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
李寻欢独自坐在车内，手中紧握着那枚“天机”玉佩。
孙白发的话，如同重锤，敲碎了他固有的认知，又在他面前铺开了一条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道路。
血仇之下，似乎掩盖着更古老的秘密。
自身的血脉，竟也成了祸根与筹码。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试图看清窗外掠过的黑暗。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他必须用自己的刀，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