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领的中心广场,昔日摊贩云集、人声鼎沸之处,此刻已被巨大的深坑和堆积如山的泥土、石材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石灰的刺鼻味道,以及人群汗水的咸腥。
“嘿——哟!”粗壮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铁镐砸入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声。男人们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油光,他们将装满碎石的藤筐扛在肩上,沿着临时搭建的木板坡道,一步步将建材运往深处。妇孺们则排成长龙,传递着稍小一些的篮子,效率惊人。这不是寻常的劳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刻意引导出的、近乎宗教般的狂热。
广场边缘新搭起的高台上,宣讲队的队长,一个名叫托尼的风神骑士,正声嘶力竭,他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手臂用力地挥舞着:
“看哪!兄弟们,姐妹们!看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他指向那巨大的基坑,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放大,在喧嚣中撕开一道口子,“这不仅仅是泥土和石头!这是风神的方舟,是我们在神灵怒火下的唯一庇护所!”
人群中有低语的附和,也有茫然的眼神。一个刚放下藤筐、擦拭着汗水的年轻农夫,忍不住问旁边的同伴:“老约翰,是哪个神灵……会降下那样的灾难?大地撕裂,火焰从天而降?”
老约翰是个满脸风霜的石匠,他眯着眼看着深坑:“领主大人是这么说的。佩恩大人从未欺骗过我们。他让我们吃饱了饭,穿暖了衣。现在他说要挖,那就挖吧,总归不是坏事。”
不远处,临时用木板搭成的“流动剧院”里,演员们正在上演一出简陋但寓意鲜明的戏剧。扮演“邪恶与灾难”的演员身披黑色斗篷,发出夸张的狞笑,而扮演“风神使者”的佩恩领主(由一位面容坚毅的演员扮演)则高举着象征“希望”的火炬,指引着惶恐的“领民”们躲入一个个巨大的、画出来的“地下室”入口。台下围观的妇孺们发出阵阵惊呼,随即又为“得救”而鼓掌。
与领地各处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领主城堡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而压抑。
佩恩领主——黑泽领的统治者,靠在铺着虎皮的高背椅上,手指用力揉捏着眉心。他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原本锐利的黑色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他身上象征贵族身份的精致绶带有些歪斜,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拉扯。
厅内坐着刚刚抵达的、来自风领帝都的几位官员,为首的是国王首席顾问玛尔温。
“佩恩领主,”一位宫廷贵族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请原谅我的直白。亚伦陛下在收到您……嗯,末世的预警,如今又看到这里规模宏大的‘地下城’施工时,非常……震惊。帝国连遭大难,现在又要兴师动众,几乎瘫痪了领地的正常生产,挖掘这些……深入地下的洞穴,就能躲过末世?难道真如外界传闻,所谓的‘神之降罚’是真的?”
佩恩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沙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男爵阁下,这不是传闻,这是预警。风神在梦境中给予的启示并非空穴来风。大地将会炙烤,天空金光闪烁,植物都会枯萎,粮食逐渐减产,人类暂时不能在地表生活,阳光将会成为诅咒,一旦照射将会死亡,生存将变得无比艰难。这些地下设施,不仅仅是避难所,它们将是未来我们储存粮食、武器,维持秩序,延续文明的火种所在。”他伸出手指,指向窗外隐约可见的工地方向,“每一个地下室,每一条连接它们的通道,都是在为生存增加一份希望。”
另一位随行官员,一个面容刻板的书记官,翻动着手中的羊皮纸卷:“领主大人,根据我们的初步观察,您的领民似乎对此深信不疑。但这种大规模的工程,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天文数字。而且,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谕……请恕我直言,这有损于一位贵族领主的理性声誉。帝都已有不少人在议论,说黑泽领的佩恩,是否因过于忧劳而……”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种怀疑和轻视的态度,已经弥漫在整个议事厅。
佩恩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他感到一阵无力,仿佛在对着坚硬的石墙呐喊。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声誉?当末日来临,幸存者不会记得谁的声誉更好,只会记得谁做了准备。我并非要求帝国立刻效仿,我只希望,我的行动能像一个警钟,唤醒那些还在沉睡的人。哪怕多一个人开始屯粮,多一个家庭开始挖掘地窖,都是胜利。”
送走了这一批将信将疑的帝都官员,佩恩几乎瘫倒在椅子上。侍从轻声提醒:“大人,河谷地的子爵夫人及其随从已在偏厅等候,他们也对地下工程……很感兴趣。”
佩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站起,整理了一下歪斜的绶带。“请他们进来吧。”他声音低沉,那疲惫的身影,仿佛承载了整个大陆未来的重量。
黑泽领的巨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大陆。
在通往黑泽领的商道上,一支商队正在休息。商队首领,一个精明的秃顶男人,嚼着肉干,对同行者说:“嘿,你们是没看见,黑泽领那场面,简直疯了!所有人都在挖地,市场底下,房子底下,甚至连路底下都不放过!说是要躲什么世界末日?哈哈,我看是佩恩领主挖矿挖上瘾了,找了个好借口!”
旁边一个年轻的旅人却有不同的看法:“我倒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路过时,听他们宣讲队讲得头头是道,而且你看,他们储存的粮食,制造的武器,都是实实在在的。我已经写信回家,让父亲多买些粮食存起来了。”
在遥远的帝都沙龙里,关于黑泽领的讨论更是成了时髦话题。 “愚蠢!将宝贵的财富和人力投入地下,简直是文明的倒退!”一个贵族挥舞着烟斗评价道。 “或许是一种新型的军事防御工事?”另一个猜测。 “我看是佩恩想当‘地下国王’想疯了!”有人嗤笑道。
然而,在这些嘲讽和质疑声中,一些细微的变化也在发生。大陆各地,尤其是靠近黑泽领的地区,粮价开始出现小幅度的、异常的波动。一些平民百姓,尽管对所谓“神罚”将信将疑,但“屯粮”这个最朴素的生存概念,却因为黑泽领的故事而深入人心。地窖、仓库的租赁和建造需求,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增加。
佩恩领主站在行政楼最高的露台上,望着远方依旧繁忙的工地,和更远处通往帝都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他知道,质疑和嘲笑不会停止,帝都的官员还会一批批地来,他还要一遍遍地解释。
但他也听到了来自民间的一些微弱回响——那些开始自发行动的人们。
“尽力了……”他喃喃自语,春风拂过他疲惫而坚毅的脸庞,“种子已经撒下,能发芽多少,就看天意了。至少,我们努力过。”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种不屈的执拗。为了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末日,他正试图撬动整个顽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