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孟秋)
车队离开了庐江郡城,沉重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像南方夏日潮湿闷热的空气一样,粘稠地包裹着每一个人。官道两旁,原本应是稻浪翻滚的田野,如今却显露出几分萧索。不少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间或能看到一些新坟孤零零地立在田埂边,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远。
越往南行,遇到的流民队伍就越多。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拖着简单的行李,扶老携幼,步履蹒跚地向北挪动,仿佛离开那片被称为“疫瘴之地”的南方,就能获得一丝生机。兵丁们紧张地维持着秩序,将车队与流民隔开,呵斥声、孩童的啼哭声、老人无奈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乱世流离的凄惶图景。
朱福友坐在马车里,眉头紧锁。他努力运转《星穹本源经》,试图更清晰地感知外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阴冷、晦涩的病气(或者说疫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丝丝缕缕,无孔不入,虽不能立刻对健康之人造成伤害,却持续地侵蚀着生机,让环境都显得灰败了几分。
小石头紧紧挨着他,小脸有些发白:“福友哥,外面那些人……都是生病了吗?”
“嗯。”朱福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别怕,我们会小心的。”
林荣锦下令车队加速,尽量避开人流,减少接触。饮用水一律煮沸,食物也需仔细检查。整个车队如同一个移动的堡垒,在弥漫着不安的土地上谨慎前行。
午后,根据之前打探的消息,车队途径一个名为“桑梓坳”的大型村镇附近。远远望去,村口被粗大的木栅栏封死,还有乡勇模样的壮丁手持棍棒巡逻,栅栏内几乎看不到人影走动,死寂一片,只有几缕灰烟无力地飘向空中。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草药、石灰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随风传来。
“停车。”朱福友对车夫道,随即看向李韬和木易老者,“李大人,木易前辈,就是这里了。”
车队在距离村口尚有百丈远的一处高坡停下。李韬下令警戒,严禁任何人靠近村庄。
朱福友、木易、木婉清以及不放心跟来的石岩四人,站在坡顶,远远望向桑梓坳。朱福友深吸一口气,全力催动体内那丝生机之力,集中精神向村庄方向感知。
刹那间,一种更为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那村庄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充满污秽与衰败气息的罩子扣住了,浓郁的阴冷病气几乎凝成实质,其中还夹杂着绝望、恐惧等强烈的负面情绪。他的生机之力对此表现出极大的排斥和厌恶,自行加速运转,驱散试图侵入体内的异样气息。
“好凶戾的疠气!”木易老者脸色凝重,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他凭借多年行医的经验和内力感应,也能察觉到前方的危险区域,“这绝非普通伤寒瘴疟。”
木婉清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一只通体碧绿、形如蜜蜂却生着透明翅膀的小虫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片刻,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不愿向村庄方向飞。“碧玉蜓最喜探查各类气息,竟对此地如此排斥……”她俏脸微变,连忙将小虫召回。
朱福友闭目凝神,尝试分析那病气的“成分”。在他的感知中,那并非单一的能量,更像是一种混乱、邪恶的混合物,以阴寒、衰败为主基调,却又诡异地带有一丝微弱的、扭曲的“活性”,仿佛某种活着的、贪婪吞噬生机的秽物。
“阴寒蚀体,衰败生机,却内蕴邪活……”朱福友喃喃自语,试图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描述,“像是……一种活着的毒?”
他睁开眼,看向木易:“前辈,若以此特性反推,用药是否需偏重温阳固本、扶正祛邪,甚至……以毒攻毒?”他想到了某些药性猛烈、却专克阴邪毒物的药材。
木易老者沉吟道:“理论上是此理。温阳如附子、干姜,固本如人参、黄芪,祛邪辟秽如雄黄、朱砂、雷公藤……但用量极难把握,尤其后者皆具毒性,差之毫厘,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可能速其死亡。且……”他顿了顿,低声道,“这般用药,已近乎古法中的‘祝由’、‘驱邪’之术,为正统医家所慎言。”
正说话间,村口栅栏处突然一阵骚动。几个用粗布蒙住口鼻、浑身洒满石灰的乡勇,抬着两个用草席紧紧裹住的物体,快步走向远处山脚下一片明显是新辟的坟地。草席缝隙中,隐约露出一点僵硬的肢体。
紧接着,一个穿着破烂衣衫、头发散乱的妇人发疯似的从栅栏后冲了出来,哭喊着想要去追那抬尸的队伍,却被乡勇死死拦住。
“儿啊!我的儿啊!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他埋了!他还没断气啊!求求你们,再找个大夫看看吧!”妇人凄厉的哭嚎声顺风传来,令人心头发酸。
乡勇头领似乎厉声呵斥了几句,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人将几乎瘫软的妇人拖回了村里。那绝望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
看到这一幕,坡上众人尽皆默然。石岩握紧了拳头,木婉清眼圈微红,别过头去。
朱福友心中沉重无比。他再次感受到一种无力感,但与此同时也有一股强烈的意愿在升腾——他必须做些什么。
回到车队,朱福友立刻拿出纸笔,结合自己的感知和木易老者的经验,开始尝试构思一个新的药方。他以常规的防疫方为基础,大胆加入了少量性味辛热大毒的附子(需经过特殊炮制减毒)和辟秽解毒的雄黄,又佐以扶正气的黄芪,试图模拟自身生机之力对那病气的排斥与中和效果。
但这只是理论。没有临床验证,他不敢轻易用于人身。
他忽然想起客栈那条大黄狗。动物对某些疫气的反应有时比人更敏锐直接。若能有实验对象……
机会很快来了。次日午间歇脚时,斥候在路旁林子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狸猫,体型消瘦,精神萎靡,眼角有着不正常的分泌物,症状与那日客栈的大黄狗以及流传的人疫症状有几分相似。
朱福友立刻将其带回临时营地,小心隔离起来。他先用常规草药尝试,效果甚微。犹豫再三,他取出自己配的那份新方剂,熬煮后取了极少量药汁,混合米汤,小心翼翼地喂给狸猫。
众人都在紧张地观察。木易老者更是寸步不离,时刻准备应对不测。
起初,狸猫并无特殊反应。然而过了约半个时辰,它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口中吐出白沫,眼看就要不行了。
“药性太烈了!”木易惊呼。
朱福友心头一沉,暗骂自己鲁莽。他立刻上前,不顾危险,用手抵住狸猫瘦弱的身体,竭力将体内那丝微弱的生机之力渡送过去,试图护住其心脉,中和过猛的药力。
就在他内力即将耗尽、额头见汗之时,奇迹发生了。狸猫的抽搐渐渐平息,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却慢慢平稳下来。又过了片刻,它甚至挣扎着抬起头,舔了舔嘴边残留的药汁米汤。
“活了……居然扛过来了?”石岩惊讶道。
木易老者仔细检查了狸猫的状况,沉吟道:“似是……以猛药强行激发了他自身残存的一点生机,抗住了疠气?福友小友,你最后用了什么手法?”他敏锐地察觉到朱福友似乎做了些什么。
朱福友擦了把汗,掩饰道:“只是用了些推拿按摩的手法,刺激它几个保命的穴道罢了。”他无法解释生机之力的事情。
木易将信将疑,但看向那缓过气来的狸猫,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思和希望:“虽然凶险,但此方……或许真的切中了几分病机?只是这药力刚猛,剂量和用法必须极其谨慎,绝非普通人能承受。”
这次试验,让朱福友看到了些许曙光,但也深知前路艰难。他配制的药方离真正可用还差得很远,更需要大量的实践来调整。而眼下,他们必须继续赶路。
就在车队即将再次启程时,负责后方警戒的赵干快马来报:“大人,我们后方十里外,发现一队形迹可疑的快马,约五六人,一直不远不近地吊着。我们快他们也快,我们慢他们也慢,不像寻常旅人或是流民。”
李韬目光一凛:“能看出路数吗?”
赵干摇头:“对方很警惕,看不出跟脚。但骑术精良,配合默契,不像普通势力。”
是细雨楼?还是孙海兵纠集的人手?或者是其他被吸引来的麻烦?
李韬看了一眼南方茫茫的道路,沉声道:“不必理会,加强戒备,继续前进。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跟到几时。”
新的阴影,再次悄然迫近。南行之路,注定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