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是在一阵尖锐的疼痛和沉重的不适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臂伤口火烧火燎的痛,以及全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般的酸软无力。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带着军中粗犷气息的营帐顶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彻的龙涎香气。
不是乾元殿,对…他来找萧彻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掀开身上厚重的锦被,挣扎着就要下床。
然而双脚刚沾地,一股强烈的虚脱感便席卷而来,尤其是大腿内侧那早已磨烂、只是被简单处理过的伤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牵扯,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差点直接软倒在地。
他慌忙用手撑住床沿,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萧彻带着王德海以及两名负责军务的将领走了进来,显然是要商议军情。
当萧彻的目光触及到那个扶着床沿、脸色苍白、衣衫单薄、摇摇欲坠的身影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了原地。
“清晏!”
一声饱含着巨大惊喜、担忧与后怕的呼唤脱口而出。
萧彻几乎是本能地,像一阵风般冲了过去,伸手就想去扶住那个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人儿。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预想中虚弱依赖的眼神,而是——
沈言抬起头,那双因为伤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猛地迸射出一种混合着滔天怒火、无边委屈和极致失望的厉芒!
他积蓄了多日的愤怒、担忧、一路奔波的艰辛、险些丧命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就在萧彻的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沈言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攥紧了拳头,用尽了此刻身体里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狠狠地、毫无预兆地一拳砸在了萧彻那张写满了担忧与惊喜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
萧彻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印。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言,甚至忘了脸上的疼痛。
跟在他身后的王德海和两名将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几乎要晕厥过去。
宸君殿下……居然……居然打了陛下?!
这还没完!
沈言像是被这一拳点燃了所有的引信,他根本不给萧彻反应的时间,凭借着胸腔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支撑着虚软的身体,猛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猝不及防的萧彻狠狠撞倒在地!
“陛下!”
“殿下不可!”
王德海和将领们惊恐地想要上前阻拦。
“都给我滚出去!!”沈言骑在萧彻身上,扭头对着他们嘶声怒吼,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翻滚着骇人的风暴,竟一时将他们震慑在原地,不敢上前。
沈言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压在身下、依旧处于震惊中的萧彻,扬起拳头,又是两记重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肩胛和胸膛上,虽然因为体力不支力道有限,但那砰砰的声响和沈言眼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愤怒,却让萧彻的心如同被重锤击中。
“妈的!萧彻!你他妈的王八蛋!!”沈言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带着哭腔,却字字泣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以为你是谁?!”
他死死揪住萧彻的衣襟,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尚未干涸的血迹,滚滚落下,滴在萧彻的脸上、颈间,滚烫得吓人。
“老子长那么大……在那个时代……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正经拉过!清清白白一个人……莫名其妙到了这个鬼地方,成了什么谢清晏!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接受了你,跟你在一起,把心把人都给了你!你他妈有什么资格甩开我?!啊?!”
他越说越激动,委屈和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我和你结发为夫妻,对拜过天地,说过生死与共!不就是应该同甘共苦,祸福同当吗?!边关凶险怎么了?战阵无情又怎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沈言就是个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废物?!是个需要你像保护易碎品一样锁在金丝笼里的雀鸟吗?!”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差点被泥石流埋了!马都跑瘸了!胳膊差点断了!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巨大的后怕和连日来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强撑的坚强,他猛地松开揪着萧彻衣襟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压抑不住的哭声从指缝中溢了出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你骗我……你答应过带我一起的……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那绝望又无助的哭声,像是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萧彻的心脏。脸上和身上的疼痛早已感觉不到,只剩下那哭声带来的、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痛楚和悔恨。
他看着压在自己身上,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碎掉一般的沈言,所有准备好的解释、所有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是了……他怎么忘了……他的言言,他的宸君,平日里看起来温顺乖巧,古灵精怪,好像没什么脾气。
可那骨子里,藏着的是一份来自异世的、不容轻侮的骄傲和独立,是一头倔强到极点的、认定一件事就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驴!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被庇护,而是并肩而立。
自己那自以为是的保护,那充满掌控欲的爱,恰恰是对他这份骄傲和深情的最大侮辱和伤害。
萧彻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擦自己脸上的伤,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无尽的歉意和心疼,环住了沈言颤抖的腰身,将他更紧地贴向自己,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
“对不起……言言……是朕错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悔恨,“是朕混蛋……是朕自以为是……朕忘了,朕的言言,是能与朕并肩看这天下的人……是朕配不上你的好,你的义无反顾……”
他感觉到沈言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但身体的颤抖依旧未曾停止。
萧彻的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尝试着用更柔和的语气,带着一丝笨拙的、讨好的意味,低声说道:
“别哭了……好不好?是朕不好……要不……朕再给你写一篇保证书?这次……写三千字的?不,五千字!朕保证,从今往后,无论去哪里,无论多危险,都一定带着你,绝不丢下你,绝不骗你,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赌咒发誓的意味,完全不顾自己此刻还被沈言压在身下,脸颊红肿,形容狼狈,更不顾旁边还有几个早已石化、恨不得自己瞎了聋了的臣子和内侍。
沈言捂着脸的手微微一顿,抽噎声也停了一瞬。
他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身下的萧彻,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拳印,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悔恨、小心翼翼和近乎卑微的讨好,还有那提出“五千字保证书”的傻气……
堵在心口的那股恶气,仿佛突然被戳破了一个小洞,开始缓缓消散。
他当然还是生气,还是委屈,但看着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却愿意放下所有身段、用这种笨拙方式哄他的帝王,那股怒火之下,深藏的爱意和心疼,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他放下手,露出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眼睛红肿的脸,恶狠狠地瞪着萧彻,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故意凶巴巴地道:“……一万字!少一个字,你就别想再上老子的床!”
萧彻闻言,非但没有丝毫不悦,眼底反而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亮光!他的言言……这是原谅他了?至少,不生气就好了。
“好!一万字!就一万字!”他忙不迭地应承,手臂收紧,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全世界,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丝哽咽,“朕写!现在就写!言言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德海和那两位将领看着地上紧紧相拥的两人,一个哭得凄惨却明显雨过天晴,一个挨了打却笑得像个傻子,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无比的眼神,然后极其默契地、悄无声息地,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大帐,并贴心地将帐帘掩得严严实实。
帐内,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一场风暴,终于在一万字的“不平等条约”下,暂时平息。
而经此一事,某些根深蒂固的隔阂与模式,似乎也开始悄然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