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带着昏迷的阿史那明珠策马疾驰,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冲回王庭。
他刻意绕开主道,从侧门进入,避开了不必要的注目。
守门的“神女亲卫”认得他,更认得他怀里那身虽狼狈却显贵气的衣袍,不敢多问,立刻放行并叫来了医官和侍女。
沈言将阿史那明珠小心地交给匆匆赶来的侍女,并用手势急切地比划着【九公主】、【狼袭】、【腿伤】几个关键信息。
侍女们大惊失色,慌忙将这位身份尊贵却落难的王女抬入就近的、专门接待贵客的暖阁,医官提着药箱紧随其后。
做完这一切,沈言立刻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哑奴”模样,仿佛刚才在雪原上杀伐果决、策马救人的并非是他。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被风雪打湿、沾着血迹的披风,确认蒙面的厚巾早已收起,然后脚步匆匆,直奔苏云处理政务的房间。
房间内炭火融融,苏云正对着墨玄低声交流着什么,雪团蜷在她脚边打盹。
看到沈言带着一身寒气、神色凝重地进来,苏云立刻停止了交流,墨玄也迅速盘回她的手腕,如同一个冰冷的墨玉手镯。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苏云敏锐地察觉到沈言气息不稳,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沈言走到她近前,确保周围无人,才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是阿史那明珠。”
“谁?”苏云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水泼了一桌,她却浑然未觉,一双美眸死死盯着沈言,“明珠?九公主阿史那明珠?!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明珠城吗?”
“她在雪原上遭遇狼袭,和亲兵走散了,腿受了重伤。”沈言言简意赅,“我把她带回王庭了,医官正在救治。她说是回王庭想探望老汗王,也……看看你。” 他特意强调了“看看你”这三个字,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云的脸色瞬间变幻不定。
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阿史那云珠这具身体残留的、对这位同父异母姐姐的复杂情绪?她深吸一口气,自己冷静下来。
“回返就回返,干嘛不提前来封书信,探望父汗……看看我……”苏云咀嚼着这几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呵,这‘看看’的时机,可真是巧得很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王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时候回来?还如此‘巧合’地落难被你所救?”
沈言眼神凝重:“我也觉得蹊跷。但无论如何,她身份尊贵,此刻重伤在王庭,我们不得不应对。你是‘神女’,也是她名义上的妹妹,于情于理,都必须立刻去看望。”
苏云点了点头,眼中精光闪烁:“没错。是福是祸,总要见了才知道。我倒要看看,这位清高孤傲、多年不问世事的九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
她整理了一下神女的祭袍,恢复了那副庄重威严的姿态,对沈言使了个眼色。
沈言立刻会意,重新垂下眼帘,恭敬地跟在她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安置九公主的暖阁内。
浓郁的药草味弥漫在空气中。
阿史那明珠已经醒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疏离,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她的左腿被厚厚的白布包扎着,搁在软垫上。一名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参汤。
门帘被掀起,苏云带着一身清冷的气息走了进来,沈言默默跟在后面。
“九姐!”苏云脸上瞬间换上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惊喜,快步走到床榻边,“听闻姐姐遇险归来,妹妹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姐竟遭此大难,喜的是姐吉人天相,平安归来!伤势如何了?医官怎么说?” 她语气真挚,动作自然地握住了阿史那明珠放在锦被外略显冰凉的手。
阿史那明珠的目光在阿史那云珠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深邃的墨瞳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轻轻抽回手,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属于王女的矜持:“有劳妹妹……神女挂心了。伤势无碍,皮肉伤罢了,休养些时日便好。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越过苏云,直接落在了她身后低垂着头的沈言身上。
“只是,若非那位壮士舍命相救,明珠今日恐怕已葬身狼腹,无法再见到父汗和神女了。”阿史那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敢问,那位救我的壮士何在?明珠要亲自向他道谢。”
苏云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阿史那明珠的目光看向沈言,温声道:“明珠姐说的,可是云珠身边这个不懂事的哑奴?”她朝沈言招了招手,“阿言,还不上前来,让九公主看看你。”
沈言依言上前一步,依旧低着头,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北狄仆礼,动作带着卑微的驯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史那明珠的眉头瞬间蹙紧!她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视着沈言——那身普通的北狄侍从服饰,那低垂的眉眼,那安静到近乎不存在的气息……这和她记忆中那个在风雪中如同天神般降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沉稳有力、杀伐果决的救命恩人,判若两人!
“是他?”阿史那明珠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怀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神女莫不是在说笑?救我之人,虽蒙着面,看不清全貌,但身姿挺拔,箭法精准,身手矫健,声音虽低沉却字字清晰……怎会……”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沈言身上,充满了审视和不解,“怎会是这样一个……哑奴?”
沈言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仿佛承受不起公主的质疑。
他此刻就是一个卑微、沉默、甚至有些木讷的奴隶,与雪原上那个凌厉的身影毫无关联。
苏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一丝“姐你怎么能怀疑我”的委屈:“姐有所不知。阿言确实是哑的,平日里连话都说不了,只会咿咿呀呀,伺候人倒是尽心。至于姐姐说的什么身姿挺拔、声音清晰……”她顿了顿,看向沈言的眼神带着一丝“宠溺”和“无奈”,“许是皇姐当时受惊过度,加上风雪迷眼,看错了听差了?或是……长生天感念姐尊贵,派下神使相助,借了这哑奴的躯壳显灵也未可知?”
这番解释半真半假,带着神女特有的玄乎其玄,更是直接把沈言摘得干干净净,还顺手把功劳推给了“长生天”。
阿史那明珠被苏云这番滴水不漏又带着神棍色彩的话噎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沈言,又回想风雪中那双唯一露出的、清亮冷静的眼睛……记忆与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让她一时竟无法反驳。
难道……真是自己重伤之下产生的幻觉?或是……这个哑奴真有古怪?
“罢了……”阿史那明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但看向沈言的眼神深处,那份探究并未完全消散。
“无论如何,是他将我带回王庭,这份情,我阿史那明珠记下了。” 她这话是对着沈言说的,语气平淡,却自有一份承诺的重量。
苏云微微一笑:“姐姐言重了,这是他的本分。” 她随即转移话题,关切地问:“姐姐多年未曾回王庭,此番秘密归来,一路辛苦,又遭此劫难,实在令人心疼。不知姐姐打算何时去探望父汗?父汗他……近来精神不济,时睡时醒,恐怕需要挑个他清醒的时候。”
提到老汗王,阿史那明珠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忧虑和思念:“父汗他身体竟已如此了么?我想尽快去看看他。至于何时……”她看向苏云,“神女妹妹如今执掌王庭,父汗的起居想必也是妹妹安排,我听从妹妹安排便是。” 这话看似顺从,却将球踢回给了苏云,也隐含着试探苏云对老汗王的态度和控制程度。
苏云心中了然,面上笑容不变:“姐姐孝心可嘉,妹妹自当安排妥当。姐姐且安心养伤,待伤势稍缓,父汗精神好些,妹妹便亲自陪姐姐前去探望。” 她站起身,“姐姐刚刚醒来,又说了这么多话,想必累了。妹妹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阿言,我们走。”
沈言恭敬地行礼,跟在苏云身后,自始至终未曾抬头看阿史那明珠一眼,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药草的气息和阿史那明珠略显沉重的呼吸。
她靠在软枕上,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沈言消失的门帘处,秀眉紧蹙。
“哑奴……阿言……”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的边缘,“那眼神……绝不会错……” 她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着雪原上的一幕:那蒙面人策马冲来时的果决,弯弓射狼时的精准,以及将她拉上马背时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还有那句低沉清晰的“抱紧”!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一个卑微的哑奴能做到的?阿史那云珠她这个突然变得神秘莫测、以“神女”之名掌控王庭的妹妹,身边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个看似无害的哑奴,又究竟是谁?
一丝冰冷的疑虑和更深的好奇,在阿史那明珠心中悄然生根。
而门外,苏云和沈言并肩走在回廊上,风雪被隔绝在外。
“她起疑了。”苏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冷意,“而且,她貌似对你有意思哦。”
沈言微微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胡说八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考虑那么多。她认定不是我不是更好。”
“没关系。”苏云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来都来了,不差这一个了。不过,她的突然出现,也好有个人可以照顾父汗是好事,最近庭里太压抑了,我都要emo啦。”
“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大昭。”沈言问道。
“咦。”苏云沉吟,“阿史那明珠她在封地多年,看似不问世事,但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老汗王病重,我这个‘神女’妹妹上位,恐怕也是个不小的刺激。而且,她选择这个敏感时刻回来……墨玄!”
手腕上的墨蛇无声地昂起头。
【重点监控九公主阿史那明珠的房间。任何与她接触的人,任何传递出去的信息,全部记录分析!】苏云在脑海中下令。
【指令接收。】墨玄冰冷的电子音回应。
“兵来将挡。”沈言的眼神沉静如水,经历了雪原搏杀和密室惊魂,他的心志早已被磨砺得更加坚韧,“先处理好黑狼部。这位九公主……只要她安分养伤,暂时不必理会。若她有所动作……”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已说明一切。
凌霄的归巢带来了希望,九公主的出现带来了新的迷雾。
王庭的棋局,因为一颗意外落下的棋子,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神女与她的暗刃,已然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更加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