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那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陨石,沉重而清晰地砸落在死寂的偏殿之中,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帝王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撕裂空气的决断。
沈言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眼中那几乎要焚尽他最后生机的巨大恐慌和哀求,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松弛。
那强撑的最后一丝清明和力气也随之消散殆尽。
他深深看了萧彻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劫后余生的释然,有无法言说的疲惫,更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及分辨的……痛楚。
随即,眼皮如同千钧之重,缓缓阖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彻底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具身体里顽强跳动的心脉。
殿内,只剩下萧彻僵立在榻边的身影。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
摊开的掌心向上,那三个由谢清晏指尖写下的、血淋淋的“救”字,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温热的帝王之血与谢清晏指尖的冰冷触感混合在一起,如同最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肌肤,更灼烧着他的灵魂。
谢清晏……你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让朕救林牧野……真是可笑啊萧彻……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死死缠绕着萧彻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方才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被投入冰窖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看着谢清晏昏睡中依旧显得苍白脆弱、却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惜耗尽心力写下血字的侧脸,一股混杂着暴怒、酸楚、以及被彻底背叛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腾!
他猛地攥紧拳头!
将那三个血字连同掌心的血迹,狠狠攥入掌心!力道之大,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陛下!” 王德海和老太医被萧彻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动作惊得心头狂跳,慌忙上前,“您的伤口!快!快给陛下止血!”
萧彻却如若未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曾盛满对谢清晏无限深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风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跪在殿角、早已抖若筛糠的龙骧卫小校。
“你……” 萧彻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方才说……林牧野……在何处?”
小校被帝王那恐怖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破碎不堪:“回……回陛下!林……林将军诛杀逆反者萧玦……身……身负重伤……倒……倒在玄武门……城门洞前……陈……陈锋副将正……正守着……”
“很好。” 萧彻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松开紧攥的、沾满自己鲜血的拳头,任由那混合着谢清晏指尖温度和血迹的掌心暴露在空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酷。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响彻整个偏殿:
“林牧野救驾有功,赏金千两,锦缎百匹,赐爵三等昭勇将军,授御前行走,加赐京畿良田百亩。”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老太医惊骇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还有,不惜……一切代价!给朕……保住林牧野的命!”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的强调。
“臣……臣遵旨!老臣这就去!这就去!” 老太医如蒙大赦,又惊又惧,连滚爬爬地起身,顾不得行礼,跌跌撞撞地冲出殿门,去召集人手,开启内库。
“还有你。” 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几乎瘫软在地的小校身上,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传令赵凛!肃清宫闱残敌后,即刻将林牧野……抬入太医院!加派龙骧卫!给朕守好了!林将军若再有半分差池……”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那依旧隐约传来喊杀声的方向,指尖带着凛冽的杀意:
“所有相关人等……提头来见!”
“是……是!末将遵旨!遵旨!” 小校吓得连磕几个响头,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旨意传下,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王德海和剩余的太医、宫人,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萧彻不再看任何人。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重新坐回谢清晏的软榻边。
动作牵扯到心口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瞬间密布。
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谢清晏昏睡的容颜。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谢清晏额角被汗水濡湿的几缕碎发。
那动作珍重依旧,眼神却复杂到了极点。
狂喜褪去,后怕犹存,但更深的,是那三个血字带来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冰冷刺痛。
清晏……你回来了……却只为救他……
朕剜心取血,护你生机……可你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第一个拼尽性命也要哀求的……却是为了他……
朕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帝王尊严被彻底踩踏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看着谢清晏昏睡中毫无防备、显得格外脆弱的脸,一股强烈的、想要将他摇醒、质问、甚至……狠狠惩罚的冲动,在胸中疯狂翻涌!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谢清晏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看到他因虚弱昏睡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他手腕上被自己刚才失控攥出的刺目青紫……所有的暴戾冲动,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缓缓俯下身,用没有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过谢清晏手腕上那片青紫的淤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心疼。
随即,他收回手,靠在软榻的靠背上。
闭上眼,紧抿着薄唇,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体内翻腾的惊涛骇浪。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心口崩裂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渗血,染红了纱布,也染红了他身下的锦褥,但他浑然不觉。
烛火摇曳,在他苍白而冰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那张俊美无俦的帝王之颜,此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刻骨的矛盾,以及一种……被巨大失落笼罩的孤寂。
仿佛刚刚赢得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却发现自己守护的城池,早已空无一人。
王德海看着这一幕,老眼浑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默默地取来干净的纱布和金疮药,动作轻缓地为帝王重新包扎那不断渗血的伤口。
每一次触碰,都能感受到那具身体深处传来的、压抑不住的颤抖。
殿外,夜色深沉如墨。
玄武门方向的喊杀声似乎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
只有那象征胜利的号角,在皇城上空低沉而悠长地回荡,宣告着叛乱已被平定,江山重归帝手。
然而,乾元殿偏殿内,这场围绕着帝王之心与囚徒之躯的情感劫难,却远未结束。
那三个刻在掌心、烙入灵魂的血字,如同永不熄灭的业火,将在这深宫之中,继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