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承禄殿。
此处并非举行大朝会的德阳殿,也非皇帝日常起居的温室殿,而是一处相对僻静,专用于皇帝与核心重臣处理机要、核算账目的偏殿。殿内陈设古朴,书卷盈架,唯一显眼的,便是居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此刻,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竹简绢书,而是一册册装订精美的账本,以及数十个敞开着的、大小不一的檀木箱匣。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新纸的草木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那些箱匣中散发出来的金银铜锈与珠宝尘封的混合味道。这味道,代表着令人窒息的财富,也代表着无数被碾碎的家族和淋漓的鲜血。
大司农曹嵩,一个年近六旬,身材微胖,平日里总是一副愁眉苦脸、为国库空虚而唉声叹气的老臣,此刻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总账册,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更是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变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陛…陛下…清…清河张氏,其在冀州、司隶、乃至兖州、青州的田产、商铺、宅邸、窖藏金银、铜钱、绢帛、珠玉、古玩…初步核计…核计…”他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说出那个数字,“价值…超过…超过三十万万钱!”
“三十…万万?”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响起,出自站在长案另一侧的尚书卢植。他素来沉稳,此刻也不禁微微变色。三十万万钱,这几乎相当于鼎盛时期大汉王朝一整年的赋税收入!而这,仅仅是一个“清河张氏”!
曹嵩重重地点头,脸上的皱纹都因兴奋而舒展开来,他迫不及待地又拿起另一本账册:“还有汝南袁氏旁支,那个与太平道勾结、被御史暗行查实的袁闳一族,其家资折合,亦不下八万万钱!另有钜鹿李家、魏郡刘氏……”他一连报出五六个被抄没的豪强之名,每报一个,就念出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
最终,他放下账册,用一种近乎梦幻的语气总结道:“陛下,此番雷霆手段,所获现钱、以及易于变现之物,折合已逾…已逾六十万万钱!这…这还不算那些难以立刻估值的田产、宅院和工坊!若全部核算进来,恐…恐近百万万之巨!”
“百万万……”卢植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即便以他的刚正不阿和忧国忧民,此刻心头也被这巨大的财富冲击得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看向长案尽头,那个负手而立,静静聆听的年轻帝王。
刘宏背对着众人,面向殿窗。窗外是洛阳城连绵的殿宇屋顶和远处隐约的邙山轮廓。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却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承禄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曹嵩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账册翻动的轻微哗啦声。那堆积如山的账本和珠光宝气的箱匣,无声地诉说着地方豪强百年来是如何疯狂地兼并土地、敛聚财富,而帝国的国库,在此之前又是何等的空虚与窘迫。
良久,刘宏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并没有曹嵩那样的狂喜,也没有卢植瞬间的失神,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翻涌着的冰冷怒意与决断。
“百万万……”他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朕记得,去年北疆大战,皇甫嵩、段颎两位将军率十数万大军,征战半载,耗尽太仓、少府,朕甚至动用了内帑,发行国债,所耗军费,也不过十余万万钱。而一个清河张氏,其窖藏之富,竟可支撑三场如此规模的大战而绰绰有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刮过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好,很好。真是富可敌国,不,是富可敌朕这个皇帝!”
曹嵩激动得老脸通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天佑大汉!有此巨资,国库空虚之患可解矣!历年积欠的官员俸禄、边军的赏赐、河工水利的款项,皆可一一补发、拨付!帝国财政,自此可焕然一新!”
这位掌管了十几年空库、受尽了夹板气的大司农,此刻仿佛看到了无尽的光明,激动得难以自持。
然而,刘宏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的部分热情。
“曹卿请起。”刘宏虚扶一下,目光却锐利如刀,“这笔钱,确实是天佑大汉,但非佑于天,而是佑于朕,佑于那些被盘剥至死的黎民黔首!这是民脂民膏,是带着血的钱!”
他踱步到长案前,随手拿起一块从张家地窖中起出的、未经雕琢却通透无比的翡翠原石,在手中掂了掂,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眼神更冷。
“正因如此,这笔钱,绝不能用于填补过去的亏空,更不能成为尔等挥霍或是某些人中饱私囊的盛宴!”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它的每一文,都必须用在刀刃上,用在能让这天下真正焕然一新,能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地方!”
卢植闻言,眼中闪过激赏之色,立刻躬身道:“陛下圣明!此财源于民,正当用之于民!臣以为,当优先用于以下几项……”
“朕已有决断。”刘宏打断了他,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他目光扫过曹嵩和卢植,一字一句,清晰地下达敕令:
“第一,立即从这笔钱中,拨出十万万钱,设立‘新政专项基金’,由尚书台直辖,荀彧总领,糜竺、陈墨协理。此基金,专款专用,用于以下几个方面——”
他屈指数来:“其一,全力推进‘均输平准’,在已有成效的基础上,扩大规模,建立覆盖主要州郡的官营商队和仓储网络,不仅要平抑粮价,更要调控盐、铁、布匹等关键物资,务必使物畅其流,价稳民安。”
“其二,加速‘假民公田’及水利工程建设。将抄没所得之无主田地,尽快分配给流民、退伍士卒,官给种子、农具、耕牛。陈墨所司之将作监,要全力制造并推广新式农具,兴修水利,朕要看到实实在在的粮食增产,看到百姓仓廪充实!”
“其三,抚恤此次平定太平道叛乱中伤亡的将士及受难百姓,妥善安置降卒与流民,绝不容许出现饿殍遍野之惨状!”
“陛下……”曹嵩听到如此庞大的资金被直接划走,且用途限定死,下意识地有些肉疼。
刘宏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第二,拨出五万万钱,充入‘讲武堂’及北军、羽林新军之专用账户。由皇甫嵩、卢植共同监管。此款,用于汰换老旧军械,全面列装陈墨改良之新式装备,厚赏有功将士,提升士卒待遇,严格训练,朕要的是一支绝对忠诚、战无不胜的强军,而非一群叫花子兵!”
他看向卢植:“卢尚书,军乃国之重器,亦是推行新政之保障,此事你与皇甫将军需亲自把关,不得有误。”
卢植肃然躬身:“臣,遵旨!”
“第三,”刘宏的目光再次落到曹嵩身上,“国库日常运转、官员俸禄、必要行政开支,朕会另拨款项,绝不会让曹卿难做。但,也仅限于此。任何人,任何部门,若敢以任何名义,伸手向‘新政基金’和‘强军专款’借贷、挪用,哪怕是一文钱——”
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森寒无比,整个承禄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视同贪腐,与张氏、袁氏同罪!朕不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功臣元老,一律严惩不贷!”
曹嵩浑身一颤,连忙伏地:“老臣明白!老臣定当恪尽职守,严格核算,绝不敢有负圣恩!”
“光你明白还不够。”刘宏语气稍缓,但内容却更加惊人,“朕会下令,御史暗行,从即日起,派出专人,入驻大司农衙门及尚书台,全程监督这两笔巨款的使用。每一笔支出,需有尚书台或皇甫将军的批准文书,有大司农衙门的用印,还需有驻场御史暗行的副署,三者缺一不可!账目必须清晰,每旬一报,直呈于朕!”
“嘶——”
这一次,连卢植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皇帝此举,等于是给这笔钱上了三道保险,尤其是让秘密监察机构直接介入国家财政运作,这是前所未有的集权与监督手段!可见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以及对官僚系统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曹嵩更是额头冒汗,连声称是,心中那点因为国库充盈而升起的小小旖念,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他明白,从今往后,他这个大司农,更多的是一个执行者和账房先生了。
“都听明白了?”刘宏环视二人,目光如炬。
“臣等明白!”卢植与曹嵩齐声应道。
“好。”刘宏挥了挥手,“下去办差吧。卢尚书,新政千头万绪,荀彧虽才,仍需你多加扶持。曹卿,账目务必清晰,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等告退。”两人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承禄殿。卢植步履沉稳,目光中充满了使命感;曹嵩则显得有些脚步虚浮,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的心力交瘁。
殿内,再次只剩下刘宏一人,以及那满案的财富象征。
他缓缓走到那箱开启的珠宝前,里面各色珍珠、玛瑙、玉石、黄金器皿,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烁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他伸出手,抓起一把金珠,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滑落,叮当作响,洒回箱中。
这声音,如此动听,却又如此沉重。
有了这笔堪称“第一桶金”的巨款,他的新政,他的强国梦想,终于有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均输平准可以大刀阔斧地推行,流民可以得到安置,军队可以彻底换装,技术可以大力研发……许多过去因为缺钱而只能停留在纸面上的规划,如今都可以变为现实。
这无疑证明了他“反腐”路线的正确性,抄家灭族,不仅是政治上的清洗,更能带来直接而巨大的经济效益,足以支撑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
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因为这财富的背后,是触目惊心的贪婪,是尖锐的社会矛盾,是无数底层百姓的血泪。今日他抄了张氏、袁氏,明日呢?那些依旧隐藏在幕后的、更大的豪强门阀,他们会坐视皇帝用从他们同类身上刮下来的钱,去推行损害他们根本利益的改革吗?
“百万万钱……”刘宏低声自语,目光穿透殿门,望向渐渐被暮色笼罩的皇宫,“希望能买来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而非……更激烈的反抗。”
他清楚地知道,这笔横财,既是甘露,也是催化剂,必将加速帝国内部矛盾的激化与最终摊牌。接下来的风暴,恐怕会比平定太平道,更加猛烈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