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钜鹿,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连片的乌云低垂,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外,只在边缘透出些许惨白的光晕,仿佛老天爷也闭了眼,不忍看这人间即将燃起的烽火。
太平道总坛,设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庄园深处。地表是寻常的富户宅院,飞檐斗拱,回廊曲折,仆从穿梭,与冀州其他大户并无二致。然而,在地下,却另有一番乾坤。蜿蜒曲折的密道通向一个极为宽敞的地下空间,这里才是太平道真正的核心所在——天公殿。
殿内灯火通明,粗大的牛油蜡烛插在壁上的青铜灯座里,跳跃的火苗将墙壁上绘制的巨大“黄天”图腾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图腾并非传统神只,而是一片翻滚的、象征着变革与颠覆的浊黄色云气,透着一股不容于世俗的狂放与叛逆。空气中混合着香烛、草药以及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潮湿土腥气,更添几分神秘与凝重。
三个人影,成品字形站立在图腾之下。居中者,身穿杏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面容清癯,长须垂胸,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闪动,正是被数十万信徒尊称为“大贤良师”的天公将军张角。他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九节藤木制成的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显露出内心的波澜。
在他左右两侧,分立着他的胞弟,亦是太平道的擎天玉柱。
左边一人,身材相对瘦削,面容带着几分文气,但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色,乃是地公将军张宝。他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龟甲,甲片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祈禳符文。
右边一人,则截然不同。他身材魁梧,豹头环眼,虬髯如戟,一身肌肉几乎要将那紧束的黑色劲装撑裂,浑身散发着剽悍狂野的气息,正是人公将军张梁。他双手抱胸,粗壮的手指不时敲击着手臂,显得极不耐烦,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随时准备破笼而出,择人而噬。
殿内的沉默,比外面的阴霾更加沉重,几乎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三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
“砰!”
终究是张梁最先按捺不住,他一拳砸在身旁一张硬木方案上,那方案应声裂开数道纹路。“大哥!还等什么?!难道要等到狗皇帝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吗?!”
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响,回音嗡嗡不绝。张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肩膀微微一颤,眉头锁得更紧了。
张角捻动念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眼帘微抬,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梁,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仪:“三弟,稍安勿躁。天时未至,躁动则损。”
“天时未至?”张梁猛地踏前一步,环眼圆睁,指着虚空,仿佛那里就是洛阳的方向,“那刘宏小儿,又是均输平准,又是假田安民,还把清河张氏那样的硬茬子连根拔起!他派来的暗探,像耗子一样在我们眼皮底下钻来钻去!魏郡的李大方、广宗的赵胡子,都是跟了咱们多年的老兄弟,就因为一点小小的纰漏,被你……被清理了!现在教中兄弟人人自危,各地坛主传来的消息,信徒增长大不如前,甚至还有原本信誓旦旦的富户悄悄断了供奉!这叫什么?这叫钝刀子割肉!”
他越说越激动,虬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咱们辛辛苦苦经营十几年,才有了这‘三十六方,万家并举’的局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被那狗皇帝一点点拆散、磨碎吗?!再等下去,人心就散了!到时候,别说‘黄天当立’,咱们兄弟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都难说!”
张梁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张角的心头。他何尝不知局势紧迫?那“白虹剑”的寒光,仿佛已经透过层层泥土,映照到了这地下宫殿之中。但他所谋者大,所虑者深。
“三弟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张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朝廷近来手段,确实又狠又准,直指我教根基。尤其是那‘假民公田’和以工代赈,确实拉拢了不少穷苦人的心。我们赖以起事的‘民怨’,正在被他们一点点抚平、抽走。”
他转向张角,语气恳切:“大哥,起事乃惊天动地之举,关乎亿万生灵,亦关乎我教存亡。如今敌势正盛,锋芒毕露。刘宏凭借北伐大胜之威,手握强兵,国库因抄家而充盈,更兼有那神出鬼没的‘御史暗行’为其耳目。我们若在此时仓促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依我之见,不如暂避锋芒。”
“暂避锋芒?”张梁不等张宝说完,便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不屑,“二哥,你真是读书读傻了!怎么避?让几十万信众解散回家,等着官府挨家挨户清查吗?还是我们兄弟三人,脱下这身道袍,躲进深山老林里去当野人?”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张宝脸上:“咱们太平道能聚起这么多人,靠的就是一股气!一股不信这世道,要换个活法的气!这股气,只能鼓,不能泄!一旦退了这第一步,人心就垮了,再想聚起来,比登天还难!到时候,不用皇帝老儿来打,咱们自己就散了!”
张宝面对弟弟的咄咄逼人,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更深远的忧虑:“三弟,我何尝不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但兵者,诡道也。强如霸王项羽,亦有垓下之围。我们如今起事,胜算几何?各地官军已有防备,皇甫嵩、卢植等名将坐镇中枢,北军精锐虎视眈眈。而我们呢?信徒虽众,却缺乏操练,兵器甲胄更是简陋。仓促起事,一旦首战受挫,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出一个更可怕的猜测:“而且……我总感觉,朝廷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了如指掌。上次计划转运的那批兵械,地点何等隐秘,却被官军精准伏击。还有,各地坛主上报,近期有不少陌生面孔在道坛周围窥探,身手矫健,不似常人。我怀疑……我们内部,恐怕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了!”
“内奸”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殿内本就紧张的气氛。张角的瞳孔微微一缩,捻动念珠的手指再次收紧。张梁更是勃然变色,怒吼道:“放屁!哪个狗娘养的敢做内奸?!让老子查出来,扒了他的皮点天灯!”
他猛地转向张角,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大哥!别听二哥在这里蛊惑人心!内奸?查出来杀了便是!但起事绝不能停!正因为狗皇帝知道了,我们才要先下手为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我们这边烽火一起,荆、扬、豫、兖,八方响应,顷刻间便是燎原之势!他刘宏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扑灭几处?!”
张梁一步踏到张角面前,几乎脸对着脸,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大哥!你忘了我们在南华老仙面前立下的誓言了吗?你要带领天下苍生,建立那‘黄天’太平之世!如今‘苍天’已死,这是你亲口对信徒们说的!现在就是实现誓言的时候!不能再等了!”
“可是时机……”张宝还想争辩。
“没有万全的时机!”张梁粗暴地打断他,“等到万事俱备,东风早就吹过去了!大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兄弟二人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在空中激烈交锋,最终都落在了沉默不语的张角身上。一个主张立即动手,凭借一股锐气,赌一个未来;一个主张暂缓行动,保存实力,等待更好的时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战略,代表着太平道内部激进与保守两派的力量,也反映了张角内心天人交战的矛盾。
他既是那个拥有巨大宗教魅力,相信自己承负天命,要革鼎天下的“大贤良师”;同时,他也是这个庞大而脆弱组织的掌舵人,必须为几十万信徒的身家性命负责。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张梁粗重的喘息声和张宝沉重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张角缓缓闭上双眼,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是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灾民眼中那麻木而绝望的光芒;是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勾结,横行乡里,草菅人命的嚣张嘴脸;是信徒们跪伏在地,口称“大贤良师救命”,眼中充满了对“黄天”世界的无限渴望;是北伐凯旋的汉军那森严的队列、精良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的弩箭;是御史暗行那如同鬼魅般无孔不入的阴影……
他的额角,有青筋微微跳动。那南华老仙所授《太平要术》中的箴言,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却又与冰冷残酷的现实激烈碰撞。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中的挣扎已然褪去,重新变得深邃难测。他看了看因激动而面色潮红的张梁,又看了看因忧虑而面色苍白的张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却也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好了。”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力,让张梁和张宝同时屏住了呼吸。
“三弟锐意进取,其志可嘉。二弟深谋远虑,其心可鉴。”张角的声音平缓,却带着最终裁决的意味,“起事,乃必然之举。‘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此乃天命,亦是民心所向,无可逆转。”
张梁闻言,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之色,拳头紧握,几乎要欢呼出声。
然而,张角的话锋随即一转:“然,二弟所言,亦非无的放矢。朝廷近来动作频频,确需谨慎应对。盲目起事,恐堕入彀中。”
张梁脸上的喜色僵住,张宝则微微抬起了头。
“传我敕令。”张角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而宏大,在这地下大殿中回荡,“各方渠帅,加紧整备!囤积粮草,操练信徒,打造军械,一切按起事规制办理,不得有误!”
“大哥!”张梁急道,这命令看似支持起事,却未定下具体日期。
张角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继续道:“然,最终起事日期,暂不颁布。各地方,需将近日官府动向、军队调动、民间舆情,详加探查,每三日一报,直送总坛。待我等洞察全局,寻得官军破绽,或待其稍有松懈之时……”
他眼中猛地迸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闪电:“便是‘黄天’降临,改天换地之刻!”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一个试图兼顾“立即动手”的迫切与“暂避锋芒”的谨慎的方案。它既安抚了张梁的躁动,认可了起事的大方向,又采纳了张宝的建议,强调了情报和时机的重要性。
但张梁对这个模糊的答案显然不满,他梗着脖子,还想再争:“大哥!时机是打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我们……”
“不必多言!”张角断然喝道,身上那股长期居于上位、执掌百万信众生死所形成的威势骤然爆发,竟让勇悍如张梁也为之一窒,“我意已决!各方依令行事!若有阳奉阴违,急于求成,或懈怠拖延,贻误战机者——”他目光冰冷地扫过两位弟弟,“皆以教规严惩不贷!”
感受到大哥语气中的决绝和不容置疑,张梁纵然心中万分不甘,也只能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闷哼一声,抱拳领命,但脸上那愤懑不平之色,却丝毫未减。张宝则是深深一揖,语气复杂地应道:“谨遵天公将军法旨。”
决策已下,但殿内的气氛并未缓和,反而因为这种“悬而未决”而变得更加微妙和紧张。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在这太平道最高领导层之间悄然产生。
张角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督促各方,依计行事。让我……静一静。”
张宝躬身告退,步履沉重。张梁则狠狠瞪了二哥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闭目不言的大哥,这才悻悻然地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密道中渐行渐远。
天公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张角一人,以及墙壁上那巨大而诡异的“黄天”图腾。
他缓缓坐回主位的蒲团上,挺拔的身姿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他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揉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兄弟二人的争执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看似稳妥,实则风险巨大。拖延,固然可以争取更多准备时间,看清对手动向,但也同样给了朝廷更多分化、瓦解、渗透的机会。那股被张梁称之为“气”的东西,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缓慢流逝。信徒的耐心是有限的,内部的猜疑会像瘟疫一样蔓延。
而且,他真的能等到那个完美的“时机”吗?
刘宏……这个如同彗星般崛起,以铁腕手段整顿军政,甚至能预知般地针对他太平道布局的年轻皇帝,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一丝前所未有的疑虑,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张角的心底。他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天命所归”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动摇。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本以特殊药水浸泡、水火不侵的《太平要术》绢书,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和答案。
就在这时,殿外密道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穿普通教徒服饰,但眼神格外精悍的汉子,无声无息地快步走入,在张角面前五步处跪下,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启禀天公将军,冀州方帅急报!”
张角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讲。”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我们安插在邺城太守府的一名暗桩,昨夜……失联了。同时,清河郡那边传来消息,郡守突然换防,新上任的是皇甫嵩的老部下,带去了整整一营的北军精锐,正在暗中清查与……与我教有过往来的所有商贾和士绅。”
张角的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瞬间变得阴沉如水。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他脸上阴影幢幢,如同此刻叵测的命运。那刚刚压下的争执与决策,在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狗皇帝的网,收得更紧了……他们,还等得到那个所谓的“时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