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洛阳的天空却蓝得如同水洗过的宝石,澄澈高远。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这座当世最宏伟的帝都之上,将宫阙的琉璃瓦映照得金碧辉煌,仿佛天神也特意为今日的盛典,收敛了寒意,展露出最明媚的笑颜。
从皇宫北门的朱雀阙,一直到北郊预先垒砌的巨大祭坛,长达十里的御道两侧,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幼,士农工商,所有人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的红光,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向着北方的官道尽头极目远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孩童的嬉笑、商贩的叫卖、士人的高谈阔论,最终都汇成一股殷切的、共同的期待——迎接王师凯旋,见证帝国荣光!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一滴水,整个人群瞬间爆炸开来!
只见官道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所有人翘首以盼的、猎猎作响的玄色“汉”字龙旗!紧随其后的,是代表着此次北伐最大功臣的“段”字帅旗!旗帜之下,一员老将金甲玄袍,骑乘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肃穆,正是车骑将军、都乡侯段颎!
他的出现,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段将军!”
“大汉万胜!”
人群疯狂地向前涌动,维持秩序的北军士兵们不得不奋力组成人墙,才勉强挡住这狂热的浪潮。
而在段颎之后,才是今日真正的主角,让无数洛阳百姓热血沸腾、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俘虏!
一队队垂头丧气、衣衫褴褛的鲜卑贵族,被粗大的绳索捆绑着串联在一起,在精锐汉军骑士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御道中央。他们失去了往日的骄横,脸上只剩下麻木、恐惧以及深入骨髓的屈辱。他们之中,有曾经部落的小王,有檀石槐帐下的骁将,还有那些在边境制造了无数血案的刽子手。此刻,他们都成了大汉武功的注脚,成了献给皇帝和万民的战利品。
俘虏队伍之后,是一辆辆沉重的大车,车上满载着此次北伐缴获的象征性战利品:造型粗犷、镶嵌着宝石和黄金的鲜卑贵族穹庐(帐篷),象征着檀石槐权威的狼头金冠(仿制品,真品已入库封存),成捆的锋利弯刀,堆积如山的皮毛,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充满异域风情的奇珍异宝。这些实物,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直观地展示着汉军的武勇和敌人的不堪一击。
“看!那就是鲜卑狗贼的帐篷!”
“呸!一群蛮夷,也敢犯我天朝!”
“陛下万岁!段将军万岁!”
欢呼声、咒骂声、赞叹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许多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花瓣、彩帛甚至铜钱,奋力抛向凯旋的军队,抛向那些象征着胜利的旗帜和战利品。整个洛阳城,陷入了一片狂喜的海洋。
端坐在装饰华丽的御辇之上,刘宏身着庄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面容隐在珠帘之后,让人看不清表情。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早已在北郊祭坛等候。耳边是震耳欲聋的“万岁”欢呼,眼前是万民癫狂的盛景,鼻尖甚至能闻到百姓抛洒的花瓣散发出的淡淡馨香。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宦官专权、党锢祸国、边患频仍、民生凋敝的东汉末年的景象,格格不入。这是他一手推动,倾注了无数心血,甚至不惜以身为饵,才扭转而来的局面。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混合着权力巅峰带来的微醺感,悄然在他心中滋生。这,就是改变历史的力量么?这,就是属于帝王的……无上荣光?
御辇的珠帘轻微晃动,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献俘仪式在祭坛前达到了最高潮。
段颎翻身下马,龙行虎步,走到御辇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段颎,奉陛下之命,北伐鲜卑,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今已克竟全功!阵斩数万,焚其龙城,毁其宗庙,逐其伪汗檀石槐于漠北!今特献俘阙下,以彰陛下赫赫武勋,扬我大汉昭昭天威!”
他身后,军士们将那些鲜卑贵族强按着跪倒在地,如同驱赶牲口。
司礼官展开早已备好的祝文,以悠长顿挫的声调,朗声诵读,告祭天地、宗庙,宣扬大汉的功德与胜利。
刘宏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步下御辇,登上祭坛。他接过内侍递来的三炷清香,对着苍天、厚土以及象征刘汉宗庙的方向,郑重三鞠躬。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充满了仪式感。
当他转身,面向万民,缓缓抬起双臂时,整个北郊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如同海啸般席卷天地!
“万岁!”
“万岁!”
“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随之震动。无数人激动地跪伏在地,向着他们眼中如同神明般的年轻皇帝顶礼膜拜。
刘宏的目光扫过台下激动得面色潮红的卢植,扫过抚须微笑、眼神中充满欣慰的杨赐等老臣,扫过那些因为兴奋而紧紧攥住拳头的太学生,最后,落在了主位之上,虽然跪着,却依旧挺直脊梁,眼神中除了胜利的喜悦,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沧桑的段颎身上。
这一刻,帝国的威望,的确如日中天。他刘宏的权柄,也通过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巩固。外戚、宦官、乃至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在此刻这煌煌武功面前,都不得不暂时收敛爪牙。
然而,就在这万丈荣光之中,刘宏的心,却渐渐冷静下来。珠帘之后,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沉重。
他看到了段颎甲胄缝隙里未能完全洗净的、暗褐色的血痂。
他看到了凯旋队伍中,那些明显空置的、代表着阵亡将士的战马。
他看到了虽然狂热,但人群中依旧不乏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普通百姓。
他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背后,是国库几乎被榨干的现实,是无数家庭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悲剧。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诗句,悄然浮现在他的脑海。这场胜利,是用多少钱粮,多少鲜血,多少生命堆砌而成的?那些在龙城大火中哀嚎的鲜卑妇孺,那些在稽洛山前化为枯骨的双方士卒,他们的命运,又有谁会在意?
这场献俘礼,是一场盛大的政治秀,是凝聚人心、彰显国威的必要手段。但作为一个灵魂来自后世的穿越者,他无法像这个时代的帝王将相那样,完全沉浸在这用鲜血染红的荣耀之中。他深知,眼前的狂欢是短暂的,隐藏在胜利背后的社会矛盾、经济困境,才是真正关乎帝国生死存亡的痼疾。
“陛下,请训示。”身旁的内侍小声提醒道。
刘宏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他知道,此刻他需要做的,是给这场盛典一个完美的收尾,给万民一个他们期待的、英明神武的帝王形象。
他上前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段颎,声音通过特制的扩音器物,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符合他年龄的激昂,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段将军辛苦了!北伐将士们,辛苦了!”
“此战,扬我国威,雪我前耻,奠定北疆十年太平之基!朕心甚慰!”
“所有有功将士,论功行赏,绝不吝啬爵位田宅!所有阵亡将士,从优抚恤,其家眷由朝廷奉养!”
“自即日起,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朕在此立誓,必当励精图治,使我大汉,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万岁!万岁!万岁!”
回应他的,是更加狂热的、仿佛永不停歇的万岁之声。阳光洒在他年轻的、笼罩在荣耀光环下的身躯上,显得无比神圣。
盛典持续了整整一日,直至夜幕降临,洛阳城内依旧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欢庆的浪潮还在持续。
然而,南宫的温德殿内,却是一片与外界的喧嚣格格不入的寂静。
刘宏已换下那身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袭简单的玄色常服,独自站在殿外的露台之上,凭栏远眺。远处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映照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卢植与身穿常服的段颎悄然而至。
“陛下,夜凉了。”卢植轻声提醒道。
刘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段卿,此战,我军确切伤亡几何?”
段颎脸上的兴奋早已褪去,闻言,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刘宏的背脊还是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那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那是数千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数千个破碎的家庭。
“抚恤之事,文若(荀彧)已在全力督办,绝不让将士流血又流泪。”卢植补充道。
刘宏点了点头,依旧望着远方:“胜利的代价……终究是沉重的。”他顿了顿,转而问道,“段卿,依你之见,北疆……当真能太平十年吗?”
段颎沉吟道:“陛下,檀石槐虽败,其部落联盟亦瓦解,然草原部落,弱肉强食,犹如野草,烧之不尽。只要有利益,有野心家,边患……恐难根除。此次虽打掉了最强的一头狼,但难保不会有新的狼王诞生。”
“是啊,”刘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飘散在夜风里,“打天下易,治天下难。军事胜利,只是解除了外部的威胁。而帝国内部的顽疾……”他没有再说下去。
卢植与段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知道,皇帝看到的,远比这场胜利本身要深远。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神色匆匆,手捧一封插着三根红色羽毛的加急军报,几乎是踉跄着跑到露台下,声音带着惊惶:
“陛下!凉州八百里加急军报!羌人北宫伯玉、李文侯叛军攻破陇西,兵锋直指三辅!护羌校尉冷征……战死!”
一瞬间,露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宏猛地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因胜利而带来的轻松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早已预料到什么的沉静。他接过那封如同烫手山芋般的军报,看都没看,只是紧紧攥在手中。
他望向西方,那里是陷入烽烟的凉州。
北疆的庆典余音尚未散去,西陲的告急烽火已然燃起。
这帝国,果然从未给过他片刻喘息之机。